隰县小西天:雕刻在崖壁上的佛国
作者|马明
人还未到隰县,手机便“滴”的响了一声。是儿子发来的微信。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小西天,工作之余对游戏情有独钟的他特意发来提醒:“多拍点图传过来。”看着这行字,我不禁莞尔。这一路从云南过来,经河北,过河南,入山西,看惯了山水风物,倒不曾想,最终让父子兴趣产生交集的,竟是这座因一部《黑神话:悟空》而在2024年火爆出圈的古刹。身旁的刘老师也笑了:“这下好了,咱们不光是来看古迹,还带着‘游戏迷’派发的任务呢。”
于是,去往凤凰山的那天早晨,心里便揣上了两重期待。一重是属于自己的,对那“悬塑绝唱”的久慕;另一重,则像是为远方的孩子,去探访一个既真实又梦幻的所在。车行不久,便到了山脚。抬头望去,只见一片赭红色的山崖如屏风般陡然立在天际,峰顶隐约挑出几角飞檐,黛青与朱红的殿宇像粘在崖上的一般,在晨光与薄雾里,显得极不真实。这便是小西天了,果然是一座“悬空”的寺。因了去岁国内某知名主播探访的加持,一跃成为热门打卡地,游客量持续增长。
登山的石阶又陡又窄,紧紧贴着崖壁,迂回向上。刘老师走在前面,脚步沉稳。我们数着台阶,一级,两级……一共一百四十四级,才到了第一道山门。门额上“小西天”三字,已带着风霜的痕迹。穿过一个幽暗的、颇有凉意的券洞,眼前又是三十一级台阶,通向第二道门“道入西天”。这攀登的过程,本身就成了一种仪式,身体微微发汗,喘息之间,尘世的纷扰仿佛被一阶一阶地踏在了脚下。这或许正是近四百年前,由五台山而来的东明禅师选址于此的深意——将一方朴素的净土,经由这肉身的艰辛,转化为心灵上的皈依。
真正让我心头一震的,是进入上院,站在大雄宝殿前的那一刻。我原以为会见到一座恢宏巨构,不料眼前的殿宇却显得异常谦卑、紧凑。整座寺院,不过占地一千一百多平方米,却在这弹丸之地上,因山就势,错落着二十二座殿宇廊阁,其布局之精妙,堪称小巧玲珑的典范。它面阔五间,殿身深深地嵌入山崖的怀抱,那建筑的形制,分明不是寻常的木构,而是一座巨大的、砖券的窑洞。我瞬间明白了旅游册子上“窑洞殿堂”的含义。它不是我们惯常想象的、黄土坡上朴拙的民居土窑,而是以一种无比坚定的姿态,将佛的国度雕刻在了这凤凰山的崖壁之上。殿门上方,“大雄宝殿”的匾额静静地悬着,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
殿内是幽暗的。从明亮的户外乍一进来,眼睛需要片刻的适应。然后,整个世界便在你面前缓缓地、却又无比磅礴地铺陈开来。
那一刻,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语言在这里是苍白无力的,你只觉得满眼都是流动的色彩、飞舞的线条与金光。小西天又称“千佛庵”,只因在这不足一百七十平米的殿内,竟密密麻麻地悬塑着一千六百七十三尊彩塑造像!塑像并非随意安置,而是严格依照佛教宇宙观中“三十三重天”的序列,由下至上层层铺陈,精妙排列。每一重天的佛像都造型生动,姿态各异,共同构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秩序井然的佛国世界。
我的目光贪婪地巡弋着。正面五个相通的佛龛内,药师、弥陀、释迦、毗卢、弥勒诸佛端坐莲台,面容俊逸安详,通体金光闪耀。莲台下,七宝莲池中微波荡漾,有舟楫、仙鹤悠游其间。佛陀两侧的十大弟子,如真人大小,神态各异,或沉思,或微笑,衣纹褶皱流畅如水,仿佛下一秒就会向你走来。再往上看,南壁是“四方三圣”、“四大天王”,北壁是须弥山上三十三層“忉利天”的胜景与释迦牟尼的本生故事。而最令人叫绝的,是大梁之上,无数人面飞天、鸣叫的神鸟、威武的金刚,以及十二位手持各种乐器的乐伎菩萨,她们衣袂飘飘,姿态轻盈,似乎正随着我们听不见的仙乐翩翩起舞,将要破空而去。那些塑像,大的逾三米,庄严伟岸;小的仅如拇指,却眉目清晰,无一不精。
这满堂的悬塑,之所以历经近四百年而依旧色彩绚丽,金光闪闪,据说得益于“沥粉贴金”的工艺。而它们能保存得如此完好,或许正得益于这“窑洞”的庇护。这座巨大的崖壁殿堂,为这些脆弱的泥塑挡住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使它们免于风化的厄运。我留意到,许多塑像的身体都微微前倾,这巧妙的角度让即使飘入的尘埃也大多落于背面,使得塑像正面始终光洁如新。艺术与自然,匠心与地理,在这里达成了一种最完美的默契。
我举起相机,想要记录。可是,取景框里无论如何也装不下这满殿的震撼。局部的特写,失了整体的气势;广角的全景,又无法呈现那精微到极处的神韵。我拍着,心里却明白,这“悬塑绝唱”的气象,是任何镜头都无法承载的。它必须身临其境,用眼睛去看,用呼吸去感受,让那种金碧辉煌的压迫感与美感,直接烙印在心上。
从大雄宝殿出来,恍如隔世。我们又探寻了无量殿两侧嵌于崖壁中的“半云轩”与“藏经阁”,它们亦是典型的靠崖窑洞。再向上,文殊殿与普贤殿更如鹰巢般高悬于主殿上方的崖壁两侧。下院的“疑无路”、“别有天”等建筑,无不是依山凿壁,与山势血肉相连。行走其间,廊腰缦回,曲径通幽,你时刻都不会忘记,自己正行走于一座被冠以“悬塑艺术博物馆”之名的崖壁佛国之中。
离开时,已是午后。阳光给整个凤凰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与刘老师站在山门下,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危立山巅的空中楼阁。我想起东明禅师,历时二十八年,凭借怎样的愿力与匠心,才在这小小的千余平方米内,创造出这样一个无垠的佛国世界。
下山路上,我给儿子发去了几张挑选出的照片,又补上一句:“亲眼所见,远比游戏和图片震撼。”他回了一个感叹号。我知道,这简单的符号里藏着,一种关于美与震撼的无声共鸣。
这座雕刻在崖壁上的佛国,它不仅仅是一座寺,更是一首凝固的史诗,一场做了四百年的华美大梦。它让你相信,精神的极乐,或许不在遥远的西方,而就在匠人的指尖,在信仰的心里,在这凤凰山坚韧的崖壁之上,也在每个人心的方寸之地,亘古闪耀。
2025年11月稿于云南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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