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王渊鹏
来之前,我已在心里描摹过它千万遍了。这倒并非因为我曾亲见,而是年年岁岁,总能收到那本唤作《醉根》的刊物。薄薄的册子,油墨的清香混着纸页的木香,仿佛将远方那座园子的魂魄,也一并邮了来。日子久了,那佛国,那罗汉,那掩映的粉墙黛瓦,便不再是画片上的景致,倒像一位素未谋面却又神交已久的故人,亲切得很。然而,对于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这般“神游”便已是莫大的奢侈;亲临其境,踏在那真实的、带着山间潮气的土地上,是一个梦里才敢稍稍触及的念想。
所以,当狮子会钱塘狮峰队的狮兄狮姐们说要带我们这些“残宝宝”去往那座久仰的园子时,我们心里的欢喜,是掺着惊的,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块光灿灿的宝石,激起的涟漪里全是不可置信的光。这光,照亮了我们那方因行动不便而显得有些逼仄的天空。
车至浙西,入了开化的山。山是连绵的,一层叠着一层,将尘世的喧嚣温柔地推远了去。根雕佛国,便静静地卧在这青山的怀抱里。我们从南门入园,一条洁净的无障碍路径,像一道谦逊而温柔的邀请,引着我们这些轮椅,循着它的指引,缓缓向前。路是依着山势的,不免有坡。电动轮椅到了这真山真水面前,也失了平日的效用,哼哧着,显出笨拙的疲态来。这时,推着我们的狮兄狮姐们,便成了我们唯一的倚仗。
及至平台,视野豁然开朗。一块镌着“根雕佛国”的牌子,静静地高悬在大厅的门楣之上,不言不语,却自有千钧的重量。但这重量,旋即被眼前的景象化去了,化成了惊愕,化成了敬畏。那不是“观看”一堆死物,那竟是闯进了一个磅礴的、由树木的魂魄构筑的永生之国。
我坐在椅子上,能清晰地感到背后传来那股坚定而温厚的力。上坡时,他们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像是山间沉着的风;手臂上使的劲,透过椅背,稳稳地承托住我全部的重重。我不用回头,也能想见那额上细密的汗珠,以及那双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善良的手。这上坡的路,何尝不像是艺术本身的路呢?我忽然想。那位我久闻其名的园主,那位将一生都“醉”进去的根雕大师,他寻找那些奇根异木时,他对着一个树疙瘩沉吟数载时,他所走过的路,怕是要比这山道更陡、更险、更耗费心力罢。艺术与攀登,从来都是一样的,须得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抵达那常人未曾领略的风光。
千年的古樟,万载的崖柏,那些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曾经在风雨雷电中沉默挣扎的巨根,在这里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它们不再是木材,而是凝固的史诗。五百罗汉,浩浩荡荡地列阵于殿堂,每一尊的面容、姿态、衣纹,都迥然不同。有的怒目圆睁,仿佛要降服世间一切心魔;有的垂眉敛目,慈悲得让人想将所有的委屈都诉说给他听。那观自在菩萨,更是妙相庄严,你站在她脚下,只觉得自身渺小如一粒尘埃,而她眼神里流淌出的悲悯,却又如温水般,将你这尘埃轻轻地、妥帖地包裹起来。这哪里是匠人的“雕刻”呢?这分明是艺术家在与天地对话,从一段虬曲的木质里,窥见了神佛本来的模样,而后,只是谦卑地、耐心地,将那模样“请”出来罢了。
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错落地点缀在山林之间,与那些巨大的根雕相依相傍。秋日的阳光是最好不过的,它不像夏日那般泼辣,而是醇厚的,温润的,像一块融化了的琥珀,缓缓地流淌下来。光流淌在深褐色的根雕上,便给那冷硬的木质镀上了一层暖意,仿佛有了体温;光流淌在白色的马头墙上,又跳跃成明净的斑点;光流淌在山间那些已然“层林尽染”的树梢上,枫是红的,银杏是黄的,乌桕是紫的,交织成一幅富丽而沉静的锦绣。我们便在这锦绣与根雕交织的天地里,缓缓地“趟徉”着。
在以动物为主题的园区里,残宝宝们纷纷去寻找与自己生肖相合的根雕合影。偶然间我发现一个浑身长满“痘痘”的木蛤蟆向天仰望,端详了半晌,大声逗乐道:“快看,天上有天鹅飞过哩!”有人笑了。是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世人都笑其不自量力,可谁又能说,这未尝不是一种最朴拙、最倔强的梦想呢?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玩笑里,藏着我们这些“残宝宝”心里,一点不肯熄灭的火苗。
更令我动容的,是一位旧友的赶来了。她是根雕园的文职人员,得知我们在此,竟放弃了休息,专程从远处跑来,要为我们做向导。她对这园子的熟悉,胜过任何一位职业的导游,哪一尊罗汉背后有何典故,哪一处回廊藏着最佳的视角,她都了然于胸。有她在,我们少走了许多弯路。而最终,她也被狮兄狮姐们汗湿的衣背与始终如一的笑容所感动,默默地加入了推扶轮椅的行列。这善的涟漪,便如此一圈一圈,无声地荡漾开去,温暖了这整个秋日的午后。
夕阳终于要落下了。金色的光,变成了浓郁的、殷红的晚霞,泼洒在这千亩的园子里。那些根雕的线条在暮色里显得更加柔和,它们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交织在地上,仿佛一篇用光与影写就的、关于传承的宏大叙事。我回首望去,来时的山路蜿蜒,已隐在苍茫的暮色里。这一日的游览,于我们,是一场灵魂的出走与洗礼;于那些推着我们前行的人,是一场无私的奉献。
下山时,风凉了,我的心却是滚烫的。我仿佛听见,那五百罗汉、千手观音,那万千的根魂,都在暮鼓声里,为这人间最朴素的善意,低眉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