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相遇发生在生命终结
张翎| 文
《赤道之渡》的最初灵感,来自2024年夏天非洲之行中一个不起眼的瞬间。在肯尼亚一位华人朋友家里,我看到她的非洲保姆在阳台上熨衣服。阳光洒在她的脸庞和头发上,像涂了一层金粉。熨斗的蒸汽升腾起来,她猛地甩了一下手,忽然间,一只蝴蝶从她的指尖飞出,绕着她飞了几圈,翩然远去。那一刻, 我感到某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那只蝴蝶把我领进了一个不属于现实的空间。
在肯尼亚的日子里,我遇到了不少非洲女性,大多是单身母亲,在贫困线之下挣扎,靠体力劳动辛苦支撑家庭,养育儿女。 她们平静地接受命运,很少抱怨,脸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和喜悦。这种天然质朴的务实精神,是我塑造玉妮丝这个形象的基础色调。
与此同时,我也接触了一些进入华人家庭的当地保姆。她们与雇主之间,存在着语言、文化、生活习惯乃至价值观的种种差异,误会、提防、碰撞几乎是每天的现实。她们会把巧克力包进饺子皮,端上新年饭桌,把螃蟹剪成一个干净的白身,把蟹钳、蟹盖全部丢弃……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手脚不干净”的故事。 这些看似生活笑料的背后,隐藏着对秩序、归属、信任这些深层观念的冲突与误读。这些细节和思考,后来被我写进了《赤道之渡》里。小说里的中国女子刘小雨和肯尼亚保姆玉妮丝原本毫无交集,却被命运之手推入同一屋檐下,在误会、提防甚至敌意中,慢慢看见对方,也看见自己。
写这部小说的最初动因,还不完全在于揭开种族地域文化差异的一个小角——那样的小说不一定发生在非洲。 在我的眼中,非洲独特于其他族裔文化的特质之一,是对生死意义的另类解读。《赤道之渡》情节的整体布局和贯穿始终的悬念,其实都和我对生死观的好奇有关。这种观望一直都在情节的迷雾中时隐时现。
小说最后揭示了一个灵异的真相:这两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女人,其实都已死去,正是死亡让她们看见对方。她们卸下了一切身份、偏见与惯性,真正开启了灵魂的对话。 死亡让她们回到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渴望被理解,渴望爱,渴望完成未竟的梦。
我选择用“死亡”作为小说的结尾和悬念的落地之处,其实也是在回应非洲文化中对死亡的另一种理解。 在非洲,死亡常常被视为一种通道,是灵魂抵达另一种存在的方式。那种对死亡的自然接纳与敬畏,让我反思我们对生命意义的局限性理解。也正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渡”的真正含义。 《赤道之渡》不仅是一次地理意义上的穿渡,它也是一场关于认同、原谅、理解、回望的内心远行。
张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