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斜阳总爱爬上武侯祠的飞檐,将 "汉昭烈庙" 的匾额染成暖金。游人皆在诸葛亮的《出师表》前驻足,却鲜少有人在刘禅的塑像前停留 —— 那个垂手而立的帝王像,衣纹里凝着千年的误解,仿佛永远定格在 "乐不思蜀" 的谑笑里。然而当我们拂去史书的尘埃,会发现这个被贴上 "昏庸" 标签的君主,其一生恰如蜀地的云雾,在混沌与清明之间,藏着被岁月模糊的真容。
洛阳的秋风卷起金銮殿的帘幕,司马昭的酒杯在案上投下冷硬的影子。刘禅盯着盘中的荔枝,忽然想起成都的锦官城,此时该是桂树飘香的时节。"颇思蜀否?" 权臣的问话里藏着刀锋,他垂眸一笑:"此间乐,不思蜀也。" 殿中响起哄笑,却无人看见他袖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 那粒来自故乡的荔枝核,被他悄悄藏进了衣带。
这是史书里最著名的场景,却也是最残酷的误会。当邓艾的大军兵临城下,成都百姓在战火与饥荒中颤抖时,刘禅选择开城投降。他深知,以蜀汉的疲敝之师对抗如日中天的曹魏,不过是让更多人沦为枯骨。就像当年诸葛亮病逝五丈原,他捧着丞相的遗表痛哭三日,却终究要在《出师表》的墨迹未干时,学会在权臣与强敌之间走钢丝。
有人骂他懦弱,却忘了他接手的蜀汉,早已是 "益州疲弊" 的烂摊子。关羽失荆州,刘备败夷陵,诸葛亮六出祁山耗尽国力,留给刘禅的,是一个人口不足百万、将士不过十万的危局。他没有父亲的雄才,也没有相父的睿智,却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父辈留下的子民 —— 哪怕要在史书上留下 "昏君" 的骂名,也要让成都的百姓免于战火。
丞相府的青石板上,曾印着少年刘禅的脚印。他每日跟着诸葛亮研习《申子》《韩非子》,看相父在舆图前一坐便是整夜,羽扇划过的地方,是蜀汉永远到不了的长安。那时的他,总以为相父的羽扇能扫平天下,直到建兴十二年的秋风吹落五丈原的星辰,他才惊觉,自己早已习惯了躲在那片羽扇的阴影里。
诸葛亮去世后,刘禅做的第一件事是废除丞相制,让蒋琬、费祎等人分掌大权。有人说这是他在削弱相权,却不知这正是他的治国智慧 —— 相父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满朝文武只知有丞相,不知有皇帝。他需要在尊重相父 legacy 的同时,建立自己的权威,就像蜀地的竹子,看似弯曲,却能在风雨中挺立不倒。
他重用姜维继续北伐,却又在国库空虚时及时叫停;他宠信黄皓,却始终不让其染指军权;他保留诸葛亮的祠庙,让百姓得以寄托哀思,却又在《出师表》的诫勉之外,走出了自己的治国之路。这些看似矛盾的举动,恰是一个平庸君主在乱世中的生存之道:没有雄才大略,便学会平衡各方势力;没有铁血手腕,便用柔软的姿态守护最后的尊严。
当我们站在千年后的今天回望,会发现刘禅的统治其实创造了蜀汉最长的稳定期。从 223 年继位到 263 年投降,他在位四十年,比刘备、诸葛亮掌权的时间总和还要长。在这四十年里,蜀汉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内乱,百姓得以在战火间隙休养生息,这对于一个根基薄弱的政权来说,已是难得的成就。
杜甫曾在《登楼》中写道:"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诗人的叹息里,藏着对刘禅的复杂情感 —— 他虽未能中兴汉室,却让蜀汉的香火延续到最后一刻。比起那些空有大志却让国家陷入战乱的君主,刘禅的 "无为" 或许正是一种 "有为",就像都江堰的水,看似平缓,却默默滋养了整个蜀地。
当然,他的过错也无法忽视:晚年的怠政、对黄皓的纵容,确实加速了蜀汉的灭亡。但我们不能用 "明君" 的标准去苛求一个资质平庸的守成之主,就像不能让一棵灌木去承担乔木的风雨。刘禅的悲剧,在于他生在了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而他,只是一个想让百姓活下去的普通人。
洛阳的宫殿早已化作尘埃,成都的武侯祠里,刘禅的塑像依然垂手而立。游人走过时,偶尔会有人驻足,看着他眼中似有似无的泪光,忽然懂得: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判词,而是无数个无奈选择的叠加。刘禅的 "昏" 与 "明",不过是后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对同一个历史人物的不同解读。
或许,我们更该从他的故事里看见人性的复杂:他不是英雄,却在乱世中学会了隐忍;他不够聪明,却用最大的善意对待百姓;他背负骂名,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 "乐不思蜀" 的表演,换来了蜀地百姓的平安。这样的柔软与坚韧,或许比那些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更能照见人性的微光。
斜阳穿过武侯祠的古柏,在刘禅的塑像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与诸葛亮的羽扇交叠,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跨越千年的真相:在历史的长河里,从来没有绝对的昏君或明君,有的只是无数个在时代浪潮中挣扎的灵魂,他们的选择,构成了我们今天看见的历史。而刘禅,这个被误解了千年的君主,终究会在时光的淘洗中,露出他最真实的模样 —— 一个在乱世中努力活着的普通人,用他的方式,诠释着属于自己的温柔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