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琦与韩咏华
清华校长的形象,在常人心中,大概都是一丝不苟、认真严谨的。
但在梅贻琦任职清华校长一职期间,或许并没有多少人能想象到,在课堂上还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场景——
铃声响起又消散在校园里,同学们端坐着却迟迟不见老师的身影,大家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有人喘着气擦着汗,抱着书本步履匆匆地进了教室,不好意思地向学生们道歉。
他说:“真是对不起,迟到了几分钟。夫人今天太忙了,帮她看了会摊子,还请同学们见谅!”
是的,“看摊子”并非是什么暗喻,而是真真正正的地摊。
那时梅贻琦一家生活清贫,他的夫人韩咏华便在街边摆摊,而这位大学校长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帮夫人分担压力。
梅贻琦
一个清华大学的校长,薪水竟然无法供应一家人的生活,还要自己和妻子二人在街边摆摊另谋生路吗?
按常理来说,当然不是的。
刚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的时候,梅贻琦面前便摆放着许许多多的“特权”,他可以尽情享受免交电话费、免费雇佣家庭帮工等权利,可他却尽数拒绝了。
为了节省学校的经费,他辞去了司机,说要自己学开车,又辞去了厨师,夫人韩咏华愿意下厨,夫妻二人甚至连学校供应的煤也不要。
或许最开始,梅贻琦只是拒绝在他看来有些奢侈的生活。
梅贻琦书法
但后来全面抗战爆发,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并为西南联大西迁昆明的时候,梅贻琦和当初一样拒绝特权的做法,则是为了让更多的师生过上好日子。
国难当头,三校的师生身处粮食短缺的大后方,那里生活条件非常艰苦,也不是什么经济发达之地,所以很多师生陆陆续续开始出现了营养不良的状况。
身为校长,他把学校的每一份子都看作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面黄肌瘦甚至吃不上饱饭,梅贻琦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一边将自己值钱的家什当掉以补贴师生生活,一边拼命向政府请求资金补贴。
就连申请给教师、困难职工的补助金,为了将名额让给其他人,梅贻琦也主动放弃了。
明明他自己过着清贫的生活,却仍然咬着牙将许多师生从贫困中救了出来,学校的情况也在逐渐好转。
他让自己变成了太阳,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光芒与希望,却没能温暖得了自己家。
梅家已是家徒四壁。梅贻琦和韩咏华有四个孩子在联大上学,可都按照父亲的要求放弃了补助金,将机会让给了更需要的人。
住在花椒巷的简陋的民房里的一家七口人,单单靠着梅贻琦微薄的薪资勉强过活。
桌上常见的是白饭拌辣椒,连菠菜豆腐汤都成了难得的“惊喜”。
孩子们明显都饿瘦了,每次照面都像脱水的小草,蔫蔫地提不起精神,连梅贻琦这个成年人为了省钱节食,身体都有些扛不住。
看到孩子和丈夫这般煎熬,韩咏华垂下眼,陷入了思考。
她想,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担心和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需要为这个家寻找另一个经济来源才行。
于是,韩咏华穿上了蓝布褂子,挎上了竹篮,低调地推开了家门,走出了花椒巷,开始在街边叫卖自己亲手做的糕点。
要知道,韩咏华所出生的韩家,可是曾在清朝被称为“天津船王”、排在“天津八大家”之首的那个“天成号韩家”。
梅贻琦一家
即便到她这一代时,韩家已然不复当初的辉煌,但韩咏华怎么也是正统的名门闺秀。
但她愿意为了丈夫,为了家庭,选择放下身段,为家人的生活而努力。
就这样,这位蓝衣女子便时常出没在街边小巷,为了不给梅贻琦丢面子,她尽量避开了熟人出没的地方,也从不称自己是梅夫人,只说自己姓韩。
可没过多久,大家也都知道这位清华大学校长的妻子,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走出家门在街边摆摊。
但这一消息并没有引发任何负面的言论,甚至西南联大教授们的妻子受到了韩咏华这一举动的感召,纷纷开始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干活挣钱,自力更生。
右三、右四:梅贻琦夫妇与教授们
但他人的言论本就不能让韩咏华在意,她在乎的是梅贻琦的想法。
知道自己的妻子擅作主张出去摆摊,他会觉得丢面子吗?会不悦地斥责她吗?
可一切让韩咏华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梅贻琦对此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只是沉默着给了她一个拥抱和“你辛苦了”这几个字。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韩咏华却认为,在那段清贫的时光里,孩子们的成长,丈夫的支持与体谅,一切都让生活变得温暖而幸福。
梅贻琦也觉得,每每看到妻子布好菜,和孩子一起笑盈盈地望着他等着一起吃饭的画面,都让他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们生活贫穷,但精神和感情,却一直很富有。
第一排右三:梅贻琦
后来,韩咏华自制的糕点客户变多,教务长潘光旦的夫人、袁复礼夫人便和她一起组成了“互助组”,一起制作这种点心,带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售,以扩大销售范围。
花椒巷离食品店距离很远,来回要走上一个半小时。
韩咏华为了省钱,不舍得穿袜子,光脚穿皮鞋,还把脚都磨破了。
梅贻琦回家后看到妻子血淋淋的脚掌,心疼不已,心中满是愧疚。
但韩咏华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和他做夫妻,再辛苦也不觉得累。
不仅是梅贻琦被妻子感动到了,来家中做客的教授们也非常敬佩韩咏华的坚韧与乐观,他们品尝了糕点受了启发,将这糕点命名为“定胜糕”,寓意抗战一定能胜利。
梅贻琦书法
从此,“定胜糕”的名字叫响了西南联大和昆明城。
有时候生意太好,韩咏华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便会拉上梅贻琦来帮忙。
于是,便有了堂堂清华校长,无奈因为看守摊子,而上课迟到道歉的场景。
学生们感慨不已,但没有人会嘲笑,没有人会不理解,所有知情的人们都为这对夫妻的品行作风而折服,感谢他们为学校所做的贡献。
曾有人好奇地询问过,年少时沉默寡言的梅贻琦,是如何找到一位品行优良、性格坚韧的韩咏华做妻子,还能和对方在这样的状态下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
梅贻琦回忆说,他和韩咏华是从小的青梅竹马。
韩家和梅家本是世交,两家又与以教育闻名的严家交好,于是两家的小辈们都是在严修先生的私塾里读书认字的,当时的梅贻琦和韩咏华便都在其中。
那时严修刚刚创办被称为“女学振兴起点”的严氏女塾,书院设立在严家的偏院酒坊院中,与男塾各占了院子的一边,而中间的操场是轮流使用的。
每当女孩子们上体育课的时候,男生院子一侧的门便会关上,反之亦然。
但当时的孩子们不过十余岁而已,仅仅是一扇木门,怎能关得住他们强烈的好奇心?
韩咏华尤其喜欢透过窗子,看男生们跑步、念书,少年人的活泼欢乐,似乎都能透过窗子感染到她。
早年的清华学府
观察多了,她也渐渐发现,在那一群人里,有一个清瘦的男孩,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似乎并不起眼,可每当同伴们争执某个话题时,定要拉过他来给两人定个胜负。
那男孩身上沉稳的气质、遇事不乱的气度,叫人信服,也让人着迷。
在后来知道对方家里条件并不好,却是私塾中最优秀的学生时,韩咏华着实感到惊讶。
扪心自问,若是她在这样的环境中,不一定能做到梅贻琦的一半。
憧憬以及崇拜的情绪油然而生,她不免在日后分了更多注意力在对方身上,而梅贻琦也同样注意到了女孩。
她大大的眼睛透过窗子望向这边的时候,着实透着几分娇憨与可爱。再加上韩咏华性格也十分讨喜,两人的友谊便一直不错。
梅贻琦在演讲
后来,美国开始把部分“庚子赔款”作为中国学生赴美留学的费用,梅贻琦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第一批留学生的名额,前往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学习机电工程
和梅贻琦一起考取的徐君陶回忆说:“那天,我看到他平静而从容,不喜不忧,后来我在赴美的邮轮上才知道他叫梅贻琦。
那时,人们留美都选那些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学校,可梅贻琦去的却是不为人熟知的伍斯特理工学院,他的选择确实与众不同。”
成熟稳重,不因外物悲喜,这个19岁的少年身上已经开始展现出了日后的几分大家风范。
梅贻琦合影(右二)
四年后,梅贻琦学成归来,昔日的好友们纷纷前往迎接,韩咏华也一起去了码头。
那个趴在窗户上总是东张西望的小丫头,抽条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望着船上身姿挺拔的少年,由衷地感到高兴。
她早就听闻梅贻琦在留学期间努力节省补贴,将钱寄回家赡养父亲和妹妹,相比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韩咏华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气馁与埋怨。
意气风发的少年,就这么住进了她的心里。
梅贻琦回国后,在天津基督教男青年会任干事,而韩咏华在工作之余也在女青年会帮忙。
偶遇时,他们惊讶地看着彼此,童年的记忆一下子翻涌而上,连带着幼时的情感也一起涌上了心头。
梅贻琦一家
韩咏华回忆道:“每遇请人演讲等事都是我找月涵(梅贻琦)联系,这才正式与他相识”。
年少时未续的心动,终于在十几年后,又被连在了一起。
二人都对彼此印象很好,所以在严范孙先生为梅贻琦说媒的时候,他欣然同意了,因为严范孙给他介绍的对象,正是韩咏华。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尝试着更进一步接触彼此的理由。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们爱意更浓,都想正式确立关系,于是梅贻琦写信向韩咏华表白了心意,却没想到韩咏华的父亲在一番犹豫后,让女儿拒绝了对方。
毕竟在父亲眼中,梅贻琦沉默寡言,人又清瘦,女儿正是花一般的年龄,也不知对方品行如何,会怎样对她。
梅贻琦书法
梅贻琦遭到拒绝后,再次写信给她,该信比起上一封表露了更为细腻的情感,令人感动。
父亲看完大加赞赏道:“好文章,此子不错,可信也!”遂将女儿交给了他。
1918年,二人正式订婚。
韩咏华的一位好友听闻此消息,急忙跑来提醒韩咏华,问她:“你要嫁给梅贻琦?你忘了他可是不爱说话的吗,你受得了?”
韩咏华回以微笑:“我豁出去了。他爱说不说,能说多少算多少,我听着就是了。”
在她眼里,梅贻琦的沉默是他的特点,也是她所喜爱的特质,他确实寡言,但却能让她感受到那颗炙热的心脏以及真挚的爱意。
这一句“豁出去”,彼时还没人在意,可她却在之后,身体力行用行动坚守了当时的诺言,和梅贻琦不离不弃,彼此依偎着一起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
因着这份爱,韩咏华能在花椒巷里甘于清贫,还能对梅贻琦露出温婉的幸福微笑。
因着这份情,韩咏华能放下身段,提着竹篮上街摆摊,只为养活这个家,支持丈夫的一切决定。
韩咏华说,她和梅贻琦都是家中排第五的孩子,“韩五姑”和“梅五哥”五五结合,他们的日子便是“十全十美”的。
虽然他们婚后的日子大多数都是清贫居多,可梅贻琦和韩咏华都不在乎,他们只知道拥有了彼此,便是两人心中的完美生活了。
梅贻琦书法
韩咏华为了梅贻琦甘愿吃苦,甚至在自己六十二岁高龄的时候,还坚持外出打工贴补家用。
那时候是1948年,美国用清华大学的庚子赔款基金要挟,梅贻琦只好离开大陆,来到美国工作,韩咏华也跟到纽约。
后来梅贻琦辗转回台湾,韩咏华却选择了留在纽约。
她想,在美国,并没有多少人认识梅贻琦,自己外出打工时,也不会像在国内那样,担心会落了丈夫的面子。
于是,六十二岁的韩咏华先去了一家衣帽工厂做工,后来又转到一家首饰店卖货,接着经人介绍到医院做护工,最后又转到一个盲童学校照料盲童。
这期间,为了节省支出,她的生活过得也极其艰难。
梅贻琦与韩咏华
1959年,阎振兴和朋友们谈到韩咏华时说:“我曾经探望过梅师母,她生活太苦了。必须得跟梅先生说,设法给师母汇钱,或者接她回国!”
梅贻琦很快也知道了妻子的处境,他愧疚万分,可自己的薪资微薄,只能勉强度日,新竹清华校区的建设更是耗费了他的全部心神。
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住在办公室里,连私人住房都没有,哪里能帮得上妻子呢?
就这样,韩咏华为了挣钱在纽约努力打工,梅贻琦为了建设台湾的清华鞠躬尽瘁。
二人分离五年,隔着浩瀚无垠的大洋,忍着思念,都在为自己的目标拼搏。
可已是花甲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折腾呢?
梅贻琦书法
梅贻琦终究是没有撑住,积劳成疾,在1960年查出了癌症,就此一病不起。
韩咏华得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地飞回了台湾,终于在分隔五年的时光后,再次牵起了丈夫的手。
她仰头望着病床上的梅贻琦,眼睛被泪水模糊,却看到对方对着她沉默憨厚地笑了笑。
刹那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不善言辞的沉稳少年。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她想。
他们似乎都变了很多,却又仿佛什么都没变,自己还是当年那个会因梅贻琦的笑容,感到无比幸福的女子。
韩咏华为了照顾梅贻琦,终于在自己六十七岁那年,停止了打工生活,自此陪伴在丈夫身边,悉心照料。
梅贻琦书法
1962年5月19日,“两岸清华校长”梅贻琦先生溘然长逝,享年73岁。
整理遗物时,众人发现他几乎没有积蓄,甚至没有私人住宅。
唯一上锁的宝贝,就是一个旧皮箱,里面是整齐利落的庚子赔款基金使用账本。
梅贻琦去世后,韩咏华与儿女移居美国,后在1977年落叶归根回大陆定居。
回到祖国16年后的1993年8月,100岁的韩咏华也走了。
二人明明声名显赫,却心甘情愿清贫了一辈子。
梅贻琦一生清华,为学校尽心尽力,韩咏华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沉默而温柔地支持着丈夫的治学梦想。
左四:梅贻琦
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句话一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却是奶。”
可夫妻二人却没有埋怨过对方哪怕一句,他们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在那个不谈享受、清贫万分的婚姻生活中,搀扶着走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