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深秋,灵武行宫偏殿飘进混着血腥气的药味的时候,李倓正在用佩刀削半块胡饼。他突然朝着侍卫笑着说自己倘若战死沙场好歹能留全尸,话还没说完太监便捧来鸩酒,下旨的是三日前还拍他肩膀夸赞他是“吾家千里驹”的父亲唐肃宗。刚在香积寺大捷杀得血染战袍的建宁王至死都想不明白,自己替父亲打下大半江山,怎么就抵不过宠妃张良娣一句“此儿恨不得兵权,颇有异志”。
马嵬坡雨夜便埋下了李倓的冤屈。禁军哗变杀杨国忠的时候,吓得腿软的太子李亨,是李倓带兵稳住局面并劝父亲“不如收西北守边的兵,一同往东打逆贼”。北上灵武路途中遇到叛军追击,他率领几百骑来回冲杀,铠甲缝里满是箭头。有老兵称建宁王每次打仗归来先至太子帐前问安,血糊拉碴的手还握着给父亲摘的野果,此赤子之心较后来玄武门之变的李世民更为纯粹。
我认为李倓最大的悲剧是极像年轻时的唐肃宗。天宝时期李亨担任太子的时候英果刚毅,结果被玄宗猜忌打压了数十年。如今轮到扮演父亲角色,肃宗反倒成了自己最惧怕的模样。听闻李倓在军中威望日渐升高,竟联想到太宗夺嫡的旧事,这代际轮回的恐惧比张良娣的枕边风更为厉害
真正点燃肃宗杀心的,或许是那场天下兵马元帅的争夺。起初肃宗想要让李倓担任元帅,李泌拿“太宗的故事”来提醒肃宗,称要是让建宁担任元帅立下大功,那么太子以后该如何处置,这话触动了肃宗的心,最终元帅印落到了兄长李俶的手中,李倓反倒被任命去管理亲军,表面上是信任实则是架空他,如同他抱怨守宫门还不如放他去攻打长安一般。
从细节起往往就是政治绞杀的开端。李倓看不惯张良娣和李辅国的勾结,多次弹劾反而被记恨。一次他碰到张良娣私用七宝鞍,当面讽刺“娘娘的坐骑比陛下的军帐还华贵”,这话被歪曲成“讥讽圣驾”。等到诬告他谋害李俶的密报传来,肃宗连审都不审就直接赐死他。最讽刺的是那时李俶正和李倓通信商量合攻长安,密信还在路上,鸩酒就已经送到建宁王府。
李倓喝毒酒之前,忽然问监刑官他哥哥到了什么地方,在得知李俶的军队到达咸阳之后,他苦笑着表示要转告王兄长安西市胡姬酒肆欠他的酒钱不用偿还了,这样具有江湖气的遗言哪里像是蓄谋篡逆的人,肃宗知道儿子的死讯就喃喃说道小儿辈弄兵,然后转头和张良娣对弈去了
听到弟弟死讯之后,李俶连夜从前线赶回,冲入肃宗寝宫摔了帅印进行抗议,称“陛下既然怀疑手足,儿臣也不敢统兵”。他这一激烈反应如同照妖镜,衬托出肃宗的薄凉。后来李俶成为唐代宗,第一道诏书是为李倓平反,不但追封“承天皇帝”,还举办了一场罕见的冥婚,将夭折的兴信公主的女儿追封为恭顺皇后,与弟弟合葬于顺陵。
翻阅《唐顺陵碑文》时看到代宗令人刻写“弟倓位在诸王上”以及陵墓规格逾制使用双阙这件事。这种补偿式厚葬,如同他私下对李泌说“若建宁在,朕何至于被程元振欺”的时候,那难道不就是对父亲的无声抗议
千年之后再审视这桩公案,最为令人痛心的是权力对人性的扭曲。肃宗曾在李倓灵前哭诉“为了社稷”,但是安史之乱后唐朝的藩镇割据更为严重。倒是代宗晚年常常梦到少年时候的事情:马嵬坡烽火之中,三弟举着胡饼冲他呼喊“王兄,吃饱了好去杀贼!”很多真正想要匡扶社稷的人,往往死在自家人的猜忌之中。
黄昏时分,顺陵残碑旁荒草丛里,有宋人吊唁的诗砖散落。其中“天心忌全璧,帝王家亦然”这句,或许是李倓命运最为伤痛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