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2025北京马拉松将鸣枪起跑,一场属于跑者的盛宴即将启幕。在这股32000人汇聚的洪流中,何平是其中一员。
何平是2009年北京马拉松暨山东全运会马拉松赛亚军、2010年北京国际马拉松暨全国锦标赛冠军。从2009年开始,除了2024年因为生病,何平连续参加了十几年的北马。何平对北马的感情深厚,“当年比赛时的场景、心情至今仍历历在目”。不过,如今的何平不会再因过于专注比赛而听不到比赛场上的音乐声,他在熟悉的赛道上,更加轻松地聆听自己身体的声音,也以更加轻松的心态去观察别人,“从考生变成了站在考场里的旁观者”。
站在2025年北马的起跑线前,何平的身份多元——跑者、教练、作者、直播主播,但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身份始终是“奔跑路上的同行者”。他的北马故事,不再只是关于速度和名次,更是关于坚持与智慧、成长与传承的生动注脚。
这个秋天,何平再次系紧跑鞋,他的目标不再是超越别人,而是与更多人一起,在奔跑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马拉松精神,不在于跑得多快,而在于跑得多久、多智慧,在于让奔跑成为照亮生命的一束光。
开始跑步始于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尾巴”
何平的跑步之路,始于东北黑土地上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的瘦小身影。
何平的哥哥比他大两岁,因在学校运动会上跑出了好名次,被教练选中,一步步从校队进入市队,最终考上了省体校。年幼的何平便成了哥哥的“小尾巴”,每周几次跟着去体校,在训练场边“跟着玩玩”。那时的他不过七八岁,还不懂什么是系统训练,只是觉得奔跑起来的感觉很好。这股对跑步最初的热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埋下。
十三四岁时,哥哥去了省体校,母亲问何平是否也想当长跑运动员?想的话,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玩”了,于是,何平开始每天晚上到体校训练。到了何平也想报考省体校的年纪,他在省内同年龄段的孩子中已是前两名的水平,但教练给他的建议是:“你们哥俩,有一个干专业的就行了,所以你还是好好上学去吧。”之后,滑雪队、竞走队的教练都曾向他抛出橄榄枝,但何平倔强地认为他喜欢的还是跑步。
慢慢地,身边的队友一批批地“走了”。只有他,因为这份固执和或许是不合时宜的坚持,成了体校里的“老队长”,处境尴尬。转机出现在他16岁那年,教练不忍这棵苗子被埋没,通过人脉关系,将他推荐给了远在河南的大师兄。于是,2004年7月,这个东北少年怀揣着迷茫与一丝希望,独自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我是黑龙江绥化人,之前去过离家最远的地方就是哈尔滨,这次坐了23个小时的火车,独自去了郑州。”当他在郑州站走下火车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瞬间窒息。他笑说:“当时感觉就跟我们东北的澡堂子差不多,全是水蒸汽。”
然而,这片陌生的土地最终慷慨地接纳了他。河南队成了他专业生涯真正的起点,他也将所有的汗水都回馈于此。他对记者说:“河南算是我第二个故乡。我所有的运动成绩都是代表河南。”
中长跑运动员的常见伤病一个都没落下
由于在黑龙江未能进入省体校,何平的人生轨迹出现了一个关键的“跳跃”。他被河南省队直接吸纳,这在当时看来是幸运的捷径,却也埋下了隐患。他跨过了至关重要的“省体校阶段”,这个阶段应该是为运动员打下坚实身体素质基础、逐步增加专项训练的缓冲期。用他的话说,体校是培养兴趣和基础素质的阶段,省体校开始接触专项,而省队则是直接进入“突破期”,进行高强度、大运动量的专项强化,而何平缺失了一个台阶。
这一“跳跃”的代价,在他职业生涯早期以惨烈的方式显现出来。由于身体未能经历循序渐进的系统锻造,无法承受骤然提升的训练负荷,出现了大量伤病。“能受的伤我都伤了,”何平回忆道,膝盖、跟腱、足底筋膜炎……这些中长跑运动员的常见伤病,他一个都没落下。最触目惊心的是他曾两度尿血,其中一次是在郑州酷热的八月,他顶着极度疲劳完成16公里训练后,身体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这些伤痛不仅折磨着他的身体,更不断拷问着他的意志。
何平说自己不是天赋型运动员,支撑他走下去的,是一种“我始终认为自己比身边的小伙伴强一丢丢”的信念。这种看似朴素的自我肯定,成为他在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时刻里,握在手中的火把。他没有在伤病中沉沦,而是选择“赶紧去处理,处理完了回头再坚持”。他开始了深刻的自我反思,每一次受伤后,他都不断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是训练强度、技术动作还是身体状态?这种在疼痛中的领悟,让他逐渐学会了与自己的身体对话。
正是这份在挫折中淬炼出的智慧与坚持,加上他自谦为“运气”的机遇,最终将他推向了运动生涯的巅峰。在备战2009全运会的关键时期,他积分排名靠后,没有进入30人的大名单。他都打算回去了,教练让他先别走,给队友们当当陪练。让何平没想到的是,有两个运动员因兼项不占用马拉松名额,他居然在最后时刻惊险入围,比赛前一个月才得到通知。
这一次,准备充分且更了解自己身体的何平,没有让机会溜走。在那场被他视作“人生转折点”的比赛中,他将过往所有的汗水、泪水和伤痛都化为了前进的动力,最终勇夺全运会马拉松第二名,“上台领奖时我连领奖服都没有,因为别人的都已经在赛前三个月就做完了。”
何平坦承领奖时的心情并不快乐,“虽然我热爱跑步,但是竞技体育是极为残酷的,焦虑、疲劳、压力这些都时刻伴随着运动员,如何快乐起来?我其实站在领奖台上都不快乐。只有冲线的一刹那快乐,那么多压力一下子都没了,感觉真值了。”
正是竞技体育的这种残酷,锻造了运动员的坚韧品格。当同龄人还在“保温箱”里时,他们已经在外面“经历风雨”了。以至于他笑说工作后,觉得就没有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坎儿”,“没有比当运动员更苦更难的了。”当运动员让他深刻理解“有失有得”的道理,也培养了他面对失败时的豁达:“我今天失败了,那我就去总结努力。只要用心了,真的做到位了,付出过,不成功我也认了。”
豁然开朗看历史剧让自己走出低谷
现在豁达通透的何平,也曾遭遇职业生涯的低谷。2011年之后,何平熟悉的教练离任,他成了“没有教练的人”。巨大的失落与迷茫将他吞没,身体的警报再次拉响——在几乎没有系统训练的情况下,他第二次出现了尿血。他甚至感到“得开着窗户才能呼吸”。那段“至暗时刻”让他有些抑郁了。
何平的自救方式是看历史剧,屏幕上王朝的兴衰、英雄的浮沉,让他从自身痛苦的狭隘视角中抽离出来。“千古一帝都有完不成的事儿,我算个毛线。”这一瞬间的顿悟,如同强光刺破迷雾。在宏大的历史参照下,个人的挫败感被稀释、化解,他豁然开朗。
何平2013年退役,当时27岁,正是运动员最好的时候,状态好的话至少还能跑八年,参加两届全运会。遗憾之余,何平也很平静,“老天给的都是最好的,没有什么可不可惜,就是你得认。当时我认了,所以我选择了回北京读书。那时我因为得过亚军,退役时是有单位有编制的,但我选择了买断去上学。”
2015年,何平从北体毕业,毕业以后去姚明的公司打工,三个月后他辞职了,“当时搞体育赛事就天天压马路。我说这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辞职完就是年底了,我就回家过年了。”
过年之后,何平决定自己创业,“我毕业前,我哥带我去奥森跑步,那时跑步刚刚兴起,在奥森跑步的人很多。而且上学时我在健身房兼职,有室内的,也有在户外做跑步教练的。”
决定创业后,何平打算干老本行,做跑步教练,“起码我能控制得了风险,我希望往前走一步,尽量把事情做正确。我觉得在一个正确的范围之内做事,应该不会太差。我运气比较好,那时赶上跑步开始热门,自己当运动员的时候,马拉松比赛都需要单位组织人去参赛,和现在的情况完全没法比。”
跑北马十几年,何平说每次奔跑时,脑海里都会满是回忆。“全是比赛时的各种场景,每五公里发生过什么,我都记得特别清楚。”他向记者回忆说2009年北马时,他在跑到25公里补水处喝水时,发现水是温热的,“原来是我哥一直揣着给我捂水,我喝完温水之后感觉体力立刻顶上了。因为比赛时供给的水是冰的,之前我都是在嘴里含着,不敢多喝。”
何平笑说:“一些人总是觉得搞体育的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跑步的人脑子都不好用,我不这么认为。我一直在思考问题,训练时思考,比赛时思考,想我现在的体力,想应该怎么去平衡体能,用什么战术才能战胜对手?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一直都在思考,而且思考能力极强。马拉松的过程充满不确定,你必须思考。而这种不确定也是马拉松的魅力,你每次都准备得很充分,但是每次马拉松比赛时都会给你新的状况、新的挑战。”
运动的终极智慧在于学会如何与自己的身体相处
何平的训练哲学,核心只有一句话:运动的终极智慧,在于学会如何与自己的身体相处。
“运动是有风险的。”何平向记者反复强调,他目睹过太多悲剧:师兄心脏跑坏,队友严重受伤,甚至有身边的猝死案例。这些经历让他深刻认识到,跑步绝非简单的“迈开腿”那么简单,它是一把双刃剑。因此,他将“安全”置于所有训练目标之上。他带学员的基本原则是:“我要保证你跑起来的时候不受伤。”这并非降低标准,而是对生命与健康最基本的尊重。他反对将专业运动员那套“往死里练”的模式套用在普通人身上,认为那是极其危险且不负责任的。
“你一定要听身体的,再优秀的教练都不了解你。”这是何平从血泪教训中得出的结论。他回忆起自己年轻时,腿部酸痛到抬不起来,向教练反馈,得到的却是“你没练上去,继续顶”的指令。结果,在郑州八月酷暑中完成一堂高强度训练课后,他尿血了。那一刻他明白,教练虽有经验框架,但只有你自己能实时感知到肌肉的酸紧、心肺的疲惫、神经的倦怠。
他将此理念融入执教中,会不断询问学员:“跑完是酸、是紧、是沉?”因为不同的体感,对应着身体不同的疲劳程度和运动能力区间。他强调,教练提供的是科学的框架和计划,但计划的执行者是运动员本人,必须成为自己身体的“翻译官”,根据实时反馈进行微调。
在何平看来,运动训练是不能有反应的,有反应时就晚了。他解释道,长跑运动造成的多是“累积性损伤”,它不像短跑拉伤那样瞬间发生,而是像慢性病,今天一点微创,明天一点劳损,量变引发质变。等到你明显感觉到疼痛时,损伤往往已经形成。
他以自己尿血的经历为例,那绝非一次训练造成的。而是之前疲劳已经累积,身体不断发出“腿特别重”的信号,却被忽视,最后一次高强度训练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他主张预防优于治疗,在疲劳尚未演变成伤病前,就通过调整训练量、休息或交叉训练来化解。
何平最痛心的,是看到许多跑者“顶着伤痛跑,还认为是磨炼意志力”。他严格区分了“意志力”和“蛮干”。意志力,是在身体能够承受的舒适区边缘,克服惰性,坚持计划;而蛮干,是在身体已经亮起红灯、发出明确警告时,还无视信号,强行突破。“他都伤了,天天还说磨炼自己的意志力……这是一种错误的认知。”
在他眼中,这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司机不但不修理,反而以“我能驾驭这辆狂野的车”为荣,这是对自身安全的极度漠视。他倡导的,是一种聪明的坚持——在了解风险、尊重科学的前提下,去挑战自己的惰性,而不是挑战自己身体的生理极限。
何平呼吁每一位跑者,从盲目追随计划和崇拜“意志力”的迷雾中走出来,回归到对自身感受的敏锐洞察。运动的目标不是摧毁,而是修复与强化。只有在安全的边界内,倾听身体的声音,才能让奔跑这件事,真正成为一场持续终生的、与自己的美好对话。
跑步的意义在于增加“生命的宽度”
在何平看来,跑步已不再是需要刻意坚持的“运动”,而是如同呼吸、吃饭一般自然的生活方式,“清晨跑步时,太阳照到脸上,那种感觉真的太舒服了。”这种日常的、融入自然的奔跑,为他提供了持续的能量和内心的平静。
更重要的是,他将跑步视为修复身心的“一剂良药”。他曾分享一个学员的例子:一位银行从业者,在连续数天高强度会议后,按照他的建议没有进行大强度训练,只是在场地慢跑。跑完后,学员“满面红光,眼睛也精神了”。何平分析,这是因为在巨大压力下,大脑处于紧张缺氧状态,而适度跑步带来的氧交换过程和内啡肽释放,能有效缓解压力,重启身心系统。
他自己的身体也曾发出警告——创业初期因疏于锻炼导致眼睛干涩、身体不适,直到他恢复跑步,这些症状才得以缓解。他因此坚信,对于现代人高度消耗的生活而言,规律、适度的跑步是极其有效的“修复工具”。
何平并不将延长寿命视为跑步的终极目标,而是提出“跑步是为了增加生命的宽度”。他用自己父母的鲜明对比来阐释这一点:“我父亲60岁,马拉松能跑3小时44分钟,我母亲完全不爱运动,就喜欢看手机。”同样是迈向老年,坚持运动的父亲气色红润,精神饱满;而缺乏运动的母亲则抱怨身体这里疼那里不舒服。运动赋予人的是在有生之年保持活力、享受生活、维持尊严的能力,它拓展的是生命体验的丰富性与自主性,这才是其无可替代的价值。
在何平看来,跑步最珍贵的馈赠,是提供了一个与真实自我相遇的场域。在这个信息爆炸、社交过载的时代,他认为“唯一跑步的那段时间是自己的”,尤其是“把手机都不带出去跑”的时候。
他强调,跑步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过程”。当身体在规律的节奏中运动,纷繁的外界干扰被屏蔽,内心真正的声音才会浮现。你会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惰性、恐惧,也会触摸到自己的坚韧与潜力。这是一种“在独处中与自己聊天”的状态,是极其珍贵的自我审视和内心修复的时间。
考虑出书纪念从业30年
作为曾经的运动员,何平形容自己是一个“不断在重压下成长”的“剥笋者”,剥离束缚、深挖核心、持续积累,在日复一日与极限的对抗中,最终在压力中实现自我突破。而成为教练后,他发现教练与运动员构成了一种“对立面”——教练活在“规划与期待”中,而运动员则活在“当下的感受与挣扎”里。因此,他认为优秀的教练,必须同时具备“踩油门”的推力与“踩刹车”的理智。
明年是何平从业30周年,他计划以写作的方式,为这段职业生涯留下一份纪念。他想以自己的故事告诉大家,“运动是有风险的”,并以他多年执教的积累,提供一个清晰的训练框架和反馈模型,让任何一位跑者拿到书,都能学会观察身体信号,获得“自己当自己的教练”的能力。
何平希望让大家了解跑步最深层的魅力,不在于痛苦地突破极限,而在于那种跑完后“身体很舒服,缓解疲劳”的愉悦感。他要祛除的是对“意志力”和“专业标准”的盲目崇拜,赋予每一位普通跑者的,是安全奔跑的知识、自我觉察的能力,以及从奔跑中汲取终身能量的权利,让每一次奔跑,都成为一场安全、愉悦且能与生命长久相伴的美好旅程。
文/本报记者 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