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

公元前277年，魏安釐王即位。

此时，秦国的国君是秦昭襄王，秦国的大将是号称“人屠”的白起。安釐王即位的第三年，秦军包围了魏都大梁，魏国割地求和。两年后的华阳之战，秦军斩杀魏、赵联军15万人，两万赵军俘虏被秦军沉入河中，魏国再次割地求和。

面对秦军的进攻，魏国毫无还手之力。但魏国还是有十多年的时间，没有遭受大的攻击。

因为，魏国出了一位信陵君。

信陵君是魏安釐王的异母弟，因爱惜贤才，名闻天下。《史记》评价：“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司马迁用了很多笔墨描写信陵君礼贤下士的故事。

侯赢是大梁城夷门监者（东门的守门小吏）。他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住在“蓬户空穴”，家庭贫困，地位低下。信陵君听说侯赢是位隐士，准备了厚礼，前往拜访。

侯赢说：“臣修身洁行数十年，不能因守门贫困而接受公子的财物。”信陵君于是置酒大会宾客。等客人都坐定后，信陵君离席而去，带着随从，空出车子左面的上位，亲自到夷门接侯赢赴宴。侯赢穿戴着破旧的衣服和帽子，到了车上也不谦让，大咧咧地直接坐在了上位。信陵君更加恭敬地牵着马缰绳。

路上侯赢又让信陵君带他到市场，去见一位杀猪的朋友朱亥。侯赢故意同朱亥交谈良久，信陵君脸上的颜色反而更加温和。

此时，信陵君府上“将相宗室宾客满堂”，魏国的权贵们都在等着信陵君开宴。而信陵君居然站在市场里，恭敬地牵着马缰绳，等一个身份低微的老头儿。信陵君的随从都在小声骂侯赢。侯赢观察信陵君的反应，信陵君的脸色没有变化，他这才离开市场。

回到府上，信陵君把侯赢请到上席，向宾客们介绍侯赢，宾客都非常惊讶。酒过三巡，信陵君又起身向侯赢祝寿。此后，信陵君还多次去探望朱亥，朱亥也故意不回拜、不答谢。

这是一次完美的政治表演。

信陵君折节亲迎，极尽礼遇。侯赢要考察信陵君，同时，他也在回报信陵君的礼遇。

市场是一个人员密集、鱼龙混杂的场所，也是“做广告”的最佳地点。破衣烂衫的侯赢，同一个屠户交谈，国君的弟弟牵着缰绳，站在马车旁恭敬地等待，必然会引发关注和热议。

那个老头儿是谁？屠户是谁?信陵君为什么这么尊敬他们?

原来老头儿就是看门的小吏，屠户就是个普通杀猪卖肉的。

由此，大家得出结论：信陵君礼贤下士，爱惜人才，连看门的小吏和市井屠夫都能尊重、礼遇，可以投奔。

侯赢非常关键，配合表演需要智慧，在满堂的将相宗室宾客面前如果演砸了，也会尽人皆知。信陵君一定已经通过可以信任的人，对侯赢进行了深入的“背景调查”，他确信侯赢是一匹“千里马”，才策划了这场政治 表演。

对魏国的上下人等，信陵君都了如指掌。这些门客愿意为信陵君奔走，愿意受他驱使，是因为信陵君值得信任。如果有需要，信陵君也会为他们竭尽所能。

如姬是魏安釐王最宠爱的妃子，她的父亲被人杀了，如姬一直想复仇，魏国君臣都想为如姬复仇，但均未能如愿。如姬曾对信陵君哭诉，信陵君派门客取了如姬仇人的头颅，恭敬地献给如姬。信陵君帮如姬报了杀父之仇，如姬因此愿意为信陵君效命而死。

所谓大恩不言谢，是因为愿意以死相托。

因此，信陵君的“情报人员”都非常可靠。通过他们，信陵君连外国政要的动向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一天，信陵君同魏安釐王正在下棋，边关突然举了烽火，传来消息： ＂赵军入寇，已经进入我国边境。”

魏安釐王大惊，要召大臣们商议。

信陵君说： “赵王是在田猎，不是来打我们的。”

说完信陵君继续下棋。魏安釐王根本没心思下棋。过了一会儿，边境又传来消息说：“赵王打猎，不是入寇。”

魏安釐王大惊，问信陵君： “你怎么知道的？”

信陵君说： ＂臣有门客在赵王身边，赵王要做什么，门客都会传消息给 臣，是以知道。”

从此，“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史记·魏公子列传》）。

信陵君如实相告，非常坦荡，他没想到自己从此失去了哥哥的信任。

魏国不信任客卿，不信任出身低微的士人，相邦多数出自宗室。

商鞅因在魏国得不到重用，离开魏国到秦国主持变法，秦国崛起，成为时代的主宰。

魏国流失的人才不止有吴起、孙膑，还有商鞅、张仪、公孙衍、范雎。张仪是魏国人，他担任秦国相邦，用连横之策破坏六国合纵。

公孙衍是魏国阴晋人，他被任命为秦国大良造，率领秦军攻打魏国雕阴，斩杀8万魏军，一举歼灭了魏国防守上郡、西河郡的主力，使河西之地尽归秦国所有。

范雎险些被魏国相邦魏齐打死，逃到秦国后受到重用，出任秦国相邦，提出“远交近攻”的战略。

这些顶级的政治家、战略家、军事谋略家、外交家、纵横家都因各种原因离开魏国。

这些经天纬地之才去了秦国、楚国、齐国···

如今魏国宗室终于出了位大政治家，又得不到国君的信任。

范雎为秦国献了“远交近攻”之策，秦国的近处就是“三晋”，也就是韩、赵、魏三国。

公元前260年，赵国在长平之战中战败，45万赵军死在长平战场。秦国短暫休养生息后，再次起兵攻打越国，兵围邯郭，越国危在旦夕。

赵国向魏国求援，魏安釐王派大将晋鄙领兵10万援助赵国。秦昭襄王得到消息，派使者警告魏王：“我攻打赵国，旦暮之间就能拿下。诸侯谁敢救赵，等我拿下赵国，一定先攻打它！”魏安釐王非常恐惧，下令让晋鄙停止进军。魏军留守在邺，名为救赵，实际在观望风向。

信陵君的姐姐是赵国平原君的妻子，她多次送信回魏国求救。平原君的使者“冠盖相属”进入魏国，向魏安釐王求援。

魏国已经丢了河西，现在韩国、赵国是魏国阻挡秦国的屏障。

魏国援救赵国，就是救自己。

信陵君多次请求安釐王出兵，宾客辩士用尽办法劝说安釐王。魏安釐王畏惧秦国，始终不肯出兵。太史公在此处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信陵君知道他终究得不到魏安釐王的信任。

救赵也是自救，这个道理魏安釐王当然知道。但是他外畏强秦，内“畏公子” （《史记·魏公子列传》）。强秦能夺魏国土地，公子能夺魏王的王位。所以，魏安釐王绝不可能出兵。

信陵君无法坐视魏国成为下一个赵国。他心急如焚，集合了 100 多辆战车，带着门客奔赴邯郸战场，准备同秦军决一死战。

车队路过夷门时，信陵君特地去见了侯赢，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侯嬴的反应非常冷淡，他只是说：“公子努力吧！老臣不能随行了。”侯嬴没有其他表示，连句珍重都没说。

信陵君告别侯嬴，走出去数里，心里像堵着一口气。

信陵君说： “我待侯生（侯嬴）极尽礼遇，天下莫不闻。如今我就要死了，侯生竟然没有一言半语送我。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周到吗？”

信陵君调头回去要问个究竟。

侯嬴见到信陵君就笑了。

他说：“臣知道公子一定会回来。公子喜士，名闻天下。现在有了危难，没有理清头绪，想出对策，就要同秦军拼命，如同把肉扔给饥饿的老虎，有什么用呢？若是如此，还要我们这些门客做什么呢？公子待臣情谊深厚，公子去前线，臣却不送公子。臣知道公子一定会恼恨我，回来问我的。”

侯嬴给信陵君出了一条秘策，简言之就是让如姬盗虎符报大恩，公子夺兵权救赵国。

信陵君为如姬报了杀父之仇，如姬一直想报恩却没有机会。她是魏王宠妃，能出入魏安釐王的卧室，而调兵的虎符常常被放在卧室中。只要能拿到虎符，就可以夺了晋鄙的兵权，北救赵而西却秦，成就春秋五霸的伟业。侯嬴果然不是一般人。信陵君依计而行，如姬果然顺利拿到虎符，交给了信陵君。

侯嬴让信陵君带上他的朋友朱亥一起去见晋鄙。

侯赢说：“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是为了利于国家。公子拿着虎符，如果晋鄙不交兵权，派人回都城请示魏王，事情就危险了。朱亥是力士。晋鄙交出兵权，最好；如果晋鄙不从，就让朱亥击杀他。”

信陵君闻言泪流满面。

侯嬴问：“公子怕了吗？”

信陵君说：“晋鄙悍勇，是我魏国的宿将。恐怕他不会听我的命令，必定是要杀了他了。我因此难过，岂畏死哉？”

信陵君于是去请朱亥同行。

朱亥说：“臣就是市井屠夫，公子却能数次亲自登门拜访。此前之所以没有表示，是因为小的礼节没什么用处。现在公子有急难，这是臣效命的时 候。”

临行前，信陵君去辞谢侯赢。

侯赢说：“臣本应当跟随公子一起出征，可是臣老了，不能随行。臣会数着公子出行的日期，等公子到达晋鄙军中之日，臣即面向北自刭以送公子。”

信陵君到达邺地，手持兵符，假传王命。

晋鄙验了兵符，确认兵符没问题。但他表示怀疑。

晋鄙问信陵君：“如今臣统领十万大军，屯兵边境，担着国之重任。公子单车一人，就来取代我。这是什么情况呢？”

显然，晋鄙不信信陵君。

突然，朱亥举起一个重40斤的大铁锥砸死了晋鄙，原来朱亥把大铁锥藏在了袖子里。

信陵君抵达军中时，侯赢在大梁面向北，刎颈自杀。

信陵君顺利接管了军队。他下令：“父子俱在军中的，父亲回家；兄弟俱在军中的，长兄回家；独子无兄弟的，回去奉养双亲。”信陵君放了2万士兵回国，留下了精兵8万。

信陵君出发时，楚国也派大将率军驰援。魏、楚两军会师，杀向邯郸城外的秦军，在邯郸城下大破秦军。秦军数战不利，撤军回国。秦将郑安平被困，率2万人投降。

赵孝成王和平原君到邯郸郊外迎接信陵君，平原君帮信陵君背着装满弩矢的囊袋，为信陵君引路。

赵孝成王一再拜谢：“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信陵君盗窃兵符，击杀魏国大将，把魏安釐王得罪透了。信陵君让军中的将军把军队带回魏国，他和门客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把鄗邑封给信陵君做汤沐邑。

公元前249年（秦庄襄王元年）开始，秦国再次加快东出的步伐。

几年的时间，秦国大将蒙骜（蒙恬、蒙毅的祖父）攻占了韩国的成皋、荥阳，威逼魏都大梁城。攻打赵国，连下37座城。攻打魏国，占领了高都 和汲。

秦军势如破竹，三晋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魏国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而且“魏师数败”，魏安釐王终于想起了信陵君，派人请信陵君回国，兄弟同心抗秦。

信陵君不肯回国，严令门下：“敢为魏使者通报者死！”

信陵君的门客毛公、薛公对信陵君说：“公子之所以在诸侯中有威望，是因为有魏国在。现在魏国危急，而公子不救，一旦秦人攻克大梁，毁坏先王宗庙，公子还有何面目立于天下？”

二人话还没说完，信陵君脸色已经变了。是呀，魏国没了，自己又算什么？信陵君即刻启程返回魏国。

毛公和薛公都是赵人，毛公混迹于赌徒之中，薛公则藏在酒肆之中。信陵君原来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到了邯郸后，信陵君徒步去拜访，倾心结交。关键时刻，毛公、薛公直言点醒信陵君，促成了信陵君回国。

信陵君回国见到魏安釐王，兄弟相拥而泣，魏安釐王拜信陵君为上将军。信陵君立即派遣使者出使各国，诸侯们得知信陵君复出，统领魏国军队，都派军队救援魏国。

公元前247年（秦庄襄王三年），信陵君统率魏、韩、赵、楚、燕五国联军在河外大破秦军，蒙骜不敌败走。信陵君乘胜追击秦军到函谷关，秦人不敢出关。这是崤山以东各国最成功的一次合纵，秦国统一六国的步伐因此停滞。

信陵君“威振天下”。

怀疑猜忌也随之而来。

“窃符救赵”时，晋鄙执行国君命令，却无辜被杀，晋鄙的家人和门客最恨信陵君。秦国“行金万斤”（《史记·魏公子列传》）收买晋鄙的门客，诽 谤信陵君。

他们对魏王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如今为将，诸侯的心意都归属于公子。诸侯只知道魏公子，不知道魏王。公子想南面称王。诸侯们畏惧公子的威势，都想拥立公子为王。”

三人成虎，秦国不断收买人在魏王跟前进谗言。

南面称王，信陵君确实有这个能力。“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确实是事实。何止是魏国国内，信陵君的名声已经在战国七雄各国国君之上，他“名冠诸侯”（《史记·魏公子列传》），是东方各国的精神领袖。

秦国还派使者到魏国祝贺信陵君做了魏王。

太史公说：“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

最终，魏安釐王还是夺了信陵君的兵权，让别人代替信陵君为将。信陵君能在市井中，在别国都城的酒肆、赌场里，为国家延揽人才，他自己是千里马，他也是伯乐。信陵君能给素未谋面的“岩穴隐者”创造舞台，却无法赢得至亲兄长的信任。人伦亲情，却没能抵过小人的一张利嘴。

信陵君心灰意冷，他饮醇酒、近妇女，日夜为乐。四年后（前243），因饮酒过度去世。同年，魏安釐王去世。

信陵君被弃用后，秦国再次兵出函谷关，重启统一六国的战争。

信陵君去世18年后，公元前225年，秦国大将王贲攻打魏国，秦军引黄河、大沟之水，水淹大梁城三个月。大梁城城墙损毁，无力抵抗，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国灭亡。

对比战国四公子，赵国平原君沽名钓誉，目光短浅，府上的毛遂、李谈都是通过自我推荐，才青史留名；楚国的春申君，门客给他送女人，也让他送了性命，导致楚国内乱；齐国的孟尝君勾结别的国家，攻打自己的国家；信陵君是战国四公子中最富有才华的政治家、军事谋略家，而且人品极佳，声望最高。

信陵君窃符救赵是因为他有能力击退秦军。他有救赵存魏的战略眼光，舍生忘死的忠义和战必胜、攻必克的能力。魏国从来不缺人才。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有贤士，有能人。魏国的顶级人才流失国外，敦厚儒敏的宗室公子被弃用。国君能力不足，短视，猜忌。

如此魏国，岂能不亡？

到信陵君生活的时代，任何个人的努力都显得徒劳和枉然，秦国统一列国，已是大势所趋。信陵君竭忠尽智，不过是为魏国博万一之变。

士为知己者死，信陵君的知己又在哪里呢？

国君位置上坐着的是他的哥哥。可哥哥不知弟弟，君主不了解臣子，信陵君的努力带着太多的悲壮，他是魏国落寞谢幕前最后的辉煌。

大梁城被围的三个月里，魏国人同样竭尽所能，奋起抵抗。多年后，当司马迁站在大梁城的废墟上，抚今思昔，追问夷门何在时，信陵君的事迹还在影响着世人。萧萧落木，汤汤河水，魏国安在？公子又魂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