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在史论中避开前有定论和耳熟能详的道理 , 注意推究历史演变的深层原因 ,“推其所以然之由 , 辨其不尽然之实 , 均于善而醇疵分 ,均于恶而轻重别 , 因其时 , 度其势 , 察其心 , 穷其效 ”, 显示出非凡的史识 。 梁启超说 ,“ 自《船山全书》 刻出之后 , 一般 社会所最欢迎的是他的 《读通鉴论》《宋论》” 。 这两部史论著作立论迥异流俗 ,“ 往往有 新解 , 为近代学子所喜诵习 ”。 关于三国的盛衰 , 特别是有关曹魏的盛衰,王夫之揆之以理、察之以情,力求其实,从中可以窥见其历史兴亡论的特色 。
一 、 曹魏兴起的原因
曹魏能够代汉,并且在三国鼎立中占据优势,是有着多方面的原因的 。 结合历史事实 , 王夫之认为原因有以下几个方面 。
(一) 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土
东汉末年 , 群雄蜂起 , 汉献帝 “ 乘舆时居棘篱中 , 门户无关闭 。 天子与群臣会 , 兵士 伏篱上观 , 互相镇压以为笑 ”。 袁绍的谋臣曾提出“ 迎大驾安宫邺都”, 但被袁绍拒绝 。 稍后 , 荀彧向曹操建议“奉迎天子都许”,谋臣毛玠提出“夫兵 ,义者胜 ,守位以财 , 宜奉天 子以令不臣 , 修耕植 , 畜军资 , 如此则霸王之业可成也 ”,曹操敬纳荀彧和毛玠的建议, 在政治上取得了优势地 位 。 王夫之认为 , 这一举措使曹操在政治上占据了先机 ,地位高 出一般的文武大臣 ,“ 曹操之篡也 , 迎天子于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土 ; 二袁 、吕布、刘表、刘焉群起以思移汉祚,献帝弗能制,而操以力胜而得之 ”。 在后来的重大政治事务中 , 曹操 都以皇帝的名义发布命令 , 显得名正言顺 。
(二) 屯田之利
曹操实现北方统一的重要因素 , 是推行屯田政策 。 王夫之认为 , 屯田制对于曹操统一北 方 、魏晋巩固统治后最终一统三国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曹孟德始屯田许昌 , 而北制袁绍, 南折刘表 ;邓艾再屯田陈 、项 、寿春 , 而终以吞吴 ;此魏 、晋平定天下之本图也 ”, 史载 “ 募百姓屯田于许下 , 得谷百万斛 , 郡国列置田官 , 数年中所在积粟 , 仓廪皆满 ” ,“五年中仓廪丰实 , 百姓竞劝乐业 ”。 屯田不仅解决了粮食问题 , 也解决了流民问题,它将耕、战、守有机地结合起来,有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 。 王夫之高度评价曹操的屯田措施 , 认为这种措施产生了六个方面的积极作用 :
战不废耕 , 则耕不废守 , 守不废战 , 一也 ;屯田之吏士据所屯以为己之乐土 , 探伺密 而死守之心 固 , 二也 ; 兵无室家 , 则情不固 , 有室家 ,则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战,归而息,三也;兵从事于耕,则乐与民亲,而残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 , 亦不欲凌轹而噬之 , 敌境之民 , 且亲附而为我用 , 四也 ; 兵可久屯 , 聚于边徼 , 束伍部分 , 不离其素 , 甲胄器仗 , 以暇而修 , 卒有调发 , 符旦下而夕就道 , 敌莫能测其动 静之机 ,五也 ; 胜则进 , 不胜则退有所止 , 不至骇散而内讧 , 六也 。 有此六利者 ,而粟米刍之取给 , 以不重困编氓之输运 , 屯田之利溥矣哉 !
曹魏组织士兵和经过军事化编制的流民开垦荒地 , 稳定了民心 , 大大提高了经济实力 。 曹操屯田 “ 有其地 , 有其时矣 ”, 在时间和区域上都把握得比较恰当,这是取得成功的重要条件,“屯之于战争之时 , 压敌境而营疆场 , 以守为本 , 以战为心 , 而以耕为余力 , 则释耒耜 、 援戈矛 , 两不相妨以相废”。一手持耒,一手持戈,耕、战两不相妨两不相废 , 将屯田的作用完整地发挥了出来 ,“ 故唯枣祗 、 邓艾 、 诸葛可以行焉 , 而后此之祖以安 插天下之兵 , 是弭兵养懦之术也 ,故陵夷衰微而无与卫国。此屯之必以其时也”。
不仅必以 其时 , 还要必以其地 , 许昌和两淮屯田都是在荒芜的旷土上进行 , 都是在战乱导致民众流亡失散的条件下推行 ,“ 许昌之屯 , 乘黄巾之乱 , 民皆流亡 , 野多旷土也 ; 两淮之屯 , 魏 、 吴交争之地 , 弃为瓯脱 , 田皆芜废也 ”。 如果屯的田不是荒田而是民田 , 就会 激起民怨 , 导致失败 ,“ 非是者 , 可屯之地 , 畸零散布于民田之间 , 而分兵以屯之 , 则一散而不可猝收矣 。 夺民熟壤以聚屯 , 民怨而败速矣 ”。 王夫之还以其他屯田的得失为 参照 , 论证曹魏屯田所产生的积极效果 。
(三) 推心以待智谋之士
曹操不拘一格录用贤才 , 曾经三次发布求贤令 , 选拔各种有用之才 。 早在起兵讨伐董卓 时 ,曹操就对袁绍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王夫之认为 ,“ 曹孟德推 心以待智谋之士 , 而士之长于略者 , 相踵而兴 ”。 曹操推心待士赢得士人们的敬服 , 使众多的智谋之士归心。这些经由曹操擢拔的身怀特异禀赋的人才,不仅补济了曹操谋略的不 足 , 还为曹丕时代的治国理政打下了基础 , 立下了汗马功劳 ,“ 孟德智有所穷,则荀彧、郭嘉、荀攸、高柔之徒左右之,以算无遗策。迨于子桓之世,贾诩、辛毗、刘晔、孙资皆坐 照千里之外 , 而持之也定 ”。
曹操招揽的才智之士群体 , 虽然不太注重君子之道 ,但大部分还算得上是鲠直清严之人 , 他们不屑于招权纳贿 ,“ 魏氏所任之人 , 自谋臣而外 , 如崔琰 、 毛玠 、 辛毗 、 陈群 、 陈矫 、 高堂隆之流 , 虽未闻君子之道 , 而鲠直清严 , 不屑为招权纳贿 、骄奢柔谄猥鄙之行 , 故纲纪粗立 , 垂及于篡 , 而女谒宵小不得流毒于 朝廷 , 则其效也 ” 。 这些才智之士不屑于招权纳贿,保持了政风的清正,很少祸害朝廷 。
曹操的推诚待士不仅成就了自己的功业 , 也给后来的曹魏基业奠定了人才基础 ,“ 魏足智 谋之士 , 昏主用之而不危 。 故能用人者 , 可以无敌于天下 ”。 正是有了这个智谋群体 , 才使得曹丕 、 曹叡等才智平庸的继任者能够在与蜀吴的对峙中占据上峰 ,“ 故以子桓之鄙 、 叡之汰 , 抗仲谋 、 孔明之智勇 , 而克保其磐固 ” 。
(四) 扼制宦官与外戚的势力
宦官与外戚势力是东汉严重的并蒂政治毒瘤,他们轮番控制政权的危害一直延伸到汉末 。 外戚何进要招引董卓进京打击宦官,曹操很不以为然,认为 “ 阉竖之官 , 古今宜有 , 但世 主不当假之权宠 , 使至于此 。 既治其罪 , 当诛元恶 , 一狱吏足矣 , 何必纷纷召外将乎? 欲尽诛之 , 事必宣露 ,吾见其败也 ”。 何进为了消除宦官势力 , 引狼入室 , 招致了 更大的祸患 。 曹操一开始便认为这样做不妥 。 曹魏政权注意遏制宦官和外戚势力的滋生 , 对宦官和外戚制定了种种限令 ,“ 汉亡于宦官 、 外戚之交横 , 曹氏初立 , 即制宦者官不 得过诸署令 , 黄初三年 , 又制后家不得辅政 , 皆鉴汉所自亡而惩之也 ”。 曹魏汲取了东 汉败亡的前车之鉴 , 约束宦官和外戚势力的增长 , 使这种为人诟病的腐朽政治势力无法生 长蔓延 。
二 、 三国鼎力的局面乃大势所趋
曹操通过官渡之战击败袁绍,逐步统一北方,后又发动赤壁之战以推进南北统一 , 但没能 达到目标,这是因为当时还不具备统一的条件,“汉、魏 、 吴之各自帝也 , 在三年之中 , 盖天下之称兵者已尽 , 而三 国相争之气已衰也 ”。 王夫之认为 , 在东汉末年争逐中形成 的各股势力很难一枝独 秀 ,“ 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 , 丕亦自知一篡汉而父子之锋芒 尽矣 。 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摇 , 而退息乎岩险 。 孙权观望曹 、 刘之胜败 ,既知其情之 各自帝 , 而息相吞之心 , 交不足惧 ,则亦何弗拥江东以自帝邪 ? 权所难者 , 先主之扼其肘腋耳 。 先主殂于永安 , 权乃拒魏而自尊 , 乐得邓芝通好以安处于江东 ”。 三方均知 结束鼎立的条件还不具备,于是便各自专心发展自己,巩固自己的统治 ,“ 由此观之 , 此三 君者 , 皆非有好战乐杀之情 , 而所求未得 , 所处未安 , 弗获已而相为格也 ”。
在鼎足而立的局面下 , 三国各自发挥自己的独特优势,“蜀汉之义正,魏之势强,吴介其间,皆不敌也 , 而角立不相下 , 吴有人焉 , 足与诸葛颉颃 , 魏得士虽多 , 无有及之者 也 ” 。 蜀汉打出绍继汉室的旗号 , 在政治道义上占据高地 ;曹魏以版图最大 、 户口最多、 兵强粮足而雄踞中原 ; 东吴虽然没有义正和势强的条件 , 但有江河天堑 , 又有才具 天子大臣的智慧的顾雍等为之效命 , 也是在短期内无法被撼动 。 因此 , 各方都有推进一统的行动,但在总体上无法改变鼎足而立的状况。
三 、 曹魏灭亡的深层原因
曹魏自 220 年建立至 265 年灭亡,共计 45 年,相对而言 , 算是短命王朝了 。 王夫之通 过把曹魏与东汉的对比来归述它不足五世而亡的基本状况,“ 自其亡而言之 , 汉之亡也 ,中绝复兴 , 暴君相继 , 久而后失之 ; 魏之亡也不五世 , 无桀 、纣之主而速灭 ; 以国祚计 之 , 汉为永矣 。 乃自顺帝以后 , 数十年间 , 毒流天下 , 贤士骈首以就死 , 穷民空国 以胥溺 , 盗贼接迹而蔓延 ” 。 曹魏统治时期 , 既没有暴君的败政连绵 , 也没有戕害贤才的人祸横行,更没有四方揭竿而起的民变蔓延,但还是迅速覆亡了 ,“ 魏之亡也 , 祸不加 于士 ,毒不流于民 , 盗不骋于郊 ; 以民生计之 , 魏之民为幸矣 。 故严椒房之禁 , 削扫 除之权 , 国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浅,仁人之泽,不易之良法也”。 相对于东汉王朝的老百姓而 言 , 曹魏的老百姓还是幸运的 , 没有遇到改朝换代的杀戮和动荡 , 但曹魏的衰亡还是值 得深思的 。
(一) 制度之弊
1. 申韩之效
王夫之对申 、 韩之术持批评态度 , 认为 “ 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他反对申韩的刻薄寡恩 ,“ 师申 、 商之小智 , 而沿汉末嫉害党锢诸贤之余习尔 。 曹操师之以杀孔融 、 夺汉室 ”。 王夫之认为 , 曹操喜欢用申韩之术 , 这是曹魏灭亡的原因 之一 ,“ 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 , 惩汉失而以申 、 韩之法钳网天下 ;崔琰 、毛玠 、钟繇 、 陈群争附之 , 以峻削严迫相尚 。 士困于廷 , 而衣冠不能自安 ; 民困于野 , 而寝处不能 自容 。 故终魏之世 , 兵旅亟兴 , 而无敢为萑苇之寇 , 乃蕴怒于心 , 思得一解网罗以优 游卒岁也,其情亟矣”。
王夫之在 《老庄申韩论》中说 :“ 曹操之雄也 , 申韩术行 , 而敺天下以思媚于司马氏 , 不劳而夺诸几席 。 申韩之效 , 亦昭然也。”曹操可谓成亦申韩,败亦申韩,“申、韩之术也,曹操终用之以成乎严迫之政,而国随亡” 。可以说 , 申韩之术犹 如双刃剑 , 既推动了曹魏的崛起 , 也动摇了人心 , 损害了曹魏统治的基础 。
王夫之鄙弃申韩之术 , 他在批评法家时多次以曹操为例 ,“ 曹氏始用崔琰 、毛玠 ,以操切 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韩进,人心不固,而国祚不长 , 有自来也 ”,“ 若申韩 , 则贼仁义也烈矣。师之者,嬴政也,曹操也,武瞾也,杨坚也 , 其亡也忽也 ”。 王夫之认 为 , 相比而言 , 司马懿抛弃了法家的苛刻 , 务从宽大 , 以小恩小惠赢得了士大夫的欢 心 ,“ 司马懿执政 ,而用贤恤民 , 务从宽大 , 以结天下之心 。 于是而自缙绅以迄编甿 , 乃知有生人之乐 。 处空谷者 ,闻人声而冁然,栾盈之汰,人且歌泣以愿为之死,况懿父子之谋险而小惠已周也乎!……逆若司马,解法网以媚天下 , 天且假之以息民 。 则乘苛急伤民之后 , 大有为之君起而苏之 , 其为天祐人助 ,有不永享福祚者乎 ?”
司马懿父子放宽法网以收买人心 , 使得缙绅和编甿都感受到了快乐 ,以此受到他们的欢迎 ,“ 魏之授晋 ,上虽逆而下固安 , 无乃不可乎 !”在三国中 , 蜀汉和曹魏相继灭亡 , 而东吴最后灭亡 ,“ 三国鼎立 , 曹 、刘先亡 , 吴乃继之 。 孙氏不师申 、 韩之报也 ; 曹操不足道 , 诸葛公有 道者也 , 而学于申 、 韩 , 不知其失 , 何也 ?” 王夫之认为 , 这种情况的发生是东吴不 师法申韩的福报 。
2. 九品官人之失
陈群提出 “ 九品官人 ” 的方案 , 曹丕予以接纳 , 并且长期推行 。 但这种制度 “ 是权时之 制 ,非经通之道”,在实施中很快暴露出了弊端,“ 魏氏承颠覆之运 , 起丧乱之后 , 人士 流移 , 考详无地,故立九品之制,粗且为一时选用之本耳。其始造也 , 乡邑清议 , 不拘 爵位 , 褒贬所加 , 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中间渐染,遂计资定品,使天下观望 , 唯以居位为贵 , 人弃德而忽道业 ,争多少于锥刀之末,伤损风俗,其弊不细”。九品中正制是 战乱时期的产物 , 对和平时期的人才擢拔来说存在诸多弊端 ,“ 九品始于丧乱 , 军中之政, 诚非经国不刊之法也 。 且其检防转碎 ,征刑失实 , 故朝野之论 , 佥谓驱动风俗 , 为弊已甚 ”。
最初 , 中正官在评定人才时还能依据德行 、 才学 、 家世 来 进 行 , 但家世 的重要性在后来不断得到强调 , 而德才却被忽略 。 王夫之对此做出剖析 ,“ 魏从陈群之议, 置州郡中正 , 以九品进退人才 , 行之百年 , 至隋而始易 , 其于选举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与于中正之品藻者鲜也,非名誉弗闻也,非华族弗与延誉也”。这种 “ 所失亦多 ” 的选举之道具有 “ 三难八损 ”的弊端 , 造成任人唯亲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 行贿受贿也普遍化,非常不利于人才的发现和培育。
(二) 择嗣之失
在宗法制时代 , 选好皇嗣事关国祚长久 , 但历代曹魏统治者都在择定继位者时出现了失误,造成后继乏人的状况 。 从曹丕开始 , 这种失误已初显端倪 ,“ 魏之无人 , 曹丕自失 之也 。 …… 故魏之亡 , 亡于孟德偏爱植而植思夺适之日 。 兄弟相猜,拱手以授之他人,非一旦一夕之故矣”。曹叡无子 , 在选择皇储时 , 本应在宗室子弟中选定年长而聪慧的才俊,却选取了两个婴儿来养育,“既不能然,情系私爱,抚养婴孩,传以大器”。对选中继嗣 的人 , 本应认真对其传授治国安邦的本领 , 却依然没有做 ,“ 若夫魏主叡 , 无子而非有适长之不可易也,宗室之子,唯其所择以为后。当其养芳与询为子之日 , 岂无贤而可嗣者, 慎简而豫教之 ? 迨其将殂 , 芳之为子已三岁矣 , 可否熟知 , 而教训可夙 , 何弗择 之于先 , 教之于后令可君国而勿坠 , 而使刘放 、 孙资得乘其笃疾以晋奸雄于负扆哉?”
王夫之认为,“为天下得人者,得一人尔 。 得其人而宰辅百执无不得焉 ”。曹叡选嗣不慎 , 又缺乏对其进行必要的教育 , 只是寄希望于权臣来扶持,最终导致皇权旁落,“己既无子 , 唯其意而使一人以为君 , 不审其胜任与否 , 而又别委人以辅之 , 则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于篡弑乎 ?”皇权旁落的情况在东汉曾经反复出现,主要是因为外戚和宦官轮番作祟所致,“汉之自旁支入继者 , 皆昏庸之器 , 母后权奸之为之也 , 非若叡之自择而养之也 。 彼愦愦 以死 , 无意于宗社而委之妇人者 , 无责耳矣 , 而魏主何为若也 !”东汉皇权旁落事出无 奈 , 但曹魏的权柄外移则是皇家自身的问题造成的 。
(三) 用人之失
1. 谏臣易得而忧国之臣短缺
人们崇敬敢于逆鳞指斥君上失误的诤臣 , 认为他们是难得的国之栋梁 。 但王夫之认为 , 直谏之士并不难得 , 真正难得的是具有远见卓识 、 忠诚之心并深怀忧患意识的忧国之臣 ,“ 得直谏之士易 , 得忧国之臣难 。 识所不及 , 诚所不逮 , 无死卫社稷之心 , 不足与于 忧国之任久矣 。 若夫直谏者 , 主德之失 , 章章见矣 。 古之为言也 , 仁慈恭俭之得 , 奢纵苛暴之失 , 亦章章见矣 。 习古之说而以证今之得失 , 不必深思熟虑 , 殷忧郁勃 ,引休戚于躬受 , 而斟酌以求宁 , 亦可奋起有言而直声动天下矣 ”。 在王夫之看来 , 谏臣疾 言指摘的君上之失 , 往往都是章章可见的事物 , 他们引经据典以古证今 , 很容易使人闻 之动容 。
曹明帝曹叡以能够接受大臣犯颜急谏受到赞扬 ,“ 容受直言 , 听受吏民士庶上书, 一月之中至数十百封 , 虽文辞鄙陋 , 犹览省究竟 , 意无厌倦 。 …… 而优礼大臣 , 开容善直 , 虽犯颜极谏 ,无所摧戮 , 其君人之量如此之伟也 ”。 曹叡具有君人之量 , 群臣也能够直谏 , 不缺乏直臣 。王夫之列举了直言极谏的旧臣大僚的事迹 :“ 叡之营土木、多内宠、求神仙、察细务、滥刑赏也,旧臣则有陈群 、辛毗 、蒋济 ,大僚则有高堂隆 、高柔 、 杨阜 、 杜恕 、 陈矫 、 卫觊 、 王肃 、 孙礼 、卫臻 , 小臣则董寻 、 张茂 , 极言 无讳 , 不避丧亡之谤诅,至于叩棺待死以求伸;叡虽包容勿罪,而诸臣之触威以抒忠也,果有身首不恤之忱。”王夫之认为 , 这些人 “ 触威以抒忠 ” 的行为固然是可敬的 , 但所关 注的问题无关宏旨 , 对于潜在的祸胎却不能发出忠告 。
高堂隆 “ 以义正谏 , 甚得辅导之节 ”。 在构建凌霄阙时 , 有鹊在上筑巢 , 高堂隆说 :“ 此宫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天意若曰,宫室未成,将有他姓制御之,斯乃上天之戒也。夫天道无亲,惟与善人 , 不可不深防 , 不可不深虑 。”高堂隆还借助夏商更替的史实 , 以 “ 至言 ” 来警告统治者 。 曹叡心忧社稷 , 询问陈矫可否以社稷大事委托司马懿,陈矫的回答是:“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王夫之认为,高堂隆所谓的“深虑”依然是浮于言表 , 号称 刚断骨鲠的陈矫也是避重就轻 , 知之不深而言之不力 ,“ 高堂隆因鹊巢之变 , 陈他姓制御 之说 ; 问陈矫以司马公为社稷之臣 , 而矫答以未知 。 然则魏之且移于司马氏 , 祸在旦 夕 , 魏廷之士或不知也 , 知而或不言也 。 隆与矫知之而不深也 , 言之而不力也 ”。
曹叡作此质询时 , 司马懿还没有权倾天下 , 而陈矫的回答却有所保留 ,“ 当其时 , 懿未有植 根深固之党 , 未有荣人 、 辱人 、 生人 、 杀人之威福 , 而无能尽底蕴以为魏主告 。 无他, 心不存乎社稷 , 浮沈之识因之不定 , 未能剖心刻骨为曹氏徘徊四顾而求奠其宗祏也。 逮乎魏主殂 , 刘放 、 孙资延大奸于肘掖之后,虽灼见魏之必亡而已无及矣” 。刘放 、 孙资极力推荐司马懿 ,“ 深陈宜速召太尉司马宣王 , 以纲维皇室 。 帝纳其言 , 即以黄纸授放作诏 ”。 裴松之说 :“ 本传及诸书并云放 、 资称赞曹爽 , 劝召宣王 , 魏室之 亡 , 祸基于此 。”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呢?王夫之认为,是这些谏臣缺乏社稷远虑 ,“ 以社稷为忧者 , 如操舟于洪涛巨浸 , 脉察其碛岸洑涡之险易 , 目不旁瞬而心喻之 ; 则折旋于数十里之外 而避危以就安也 , 适其所泊而止 。 岂舟工之智若神禹哉 ? 心壹于是而生死守之尔 。 若夫 雒阳 、 崇华铜人土山之纵欲劳民 , 与夫暴怒刑杀 、 听小臣毁大臣 、 躬亲细务而陵下不 君 , 此皆见之闻之 , 古有明训 ,而依道义以长言之 , 则不必有体国之忠 , 而但有敢言 之气 , 固可无所畏避而唯其敷陈者也 。 抑岂足恃为宗社生民之托哉?”仅有敢言之气而没有体国之忠之人 , 虽然无所畏避 , 却只是敷陈事实 , 不能思虑宗社生民的根本问题 。
对于司马氏的潜在危害,没有人向曹叡提出,“魏主叡之后,一传而齐王芳废 , 再传而高贵乡公死 , 三传而常道乡公夺。青龙、景初之际,祸胎已伏,盖岌岌焉,无有虑此为叡言者,岂魏之无直臣哉?”虽然号称骨鲠直臣者颇多 , 但能够剖心刻骨为曹氏徘徊四顾而求奠其宗的 忧国之臣则少之又少 ,“ 由是观之,直谏之臣易得,而忧国之臣未易有也”。
2. 托人之失
曹操曾经告诫曹丕:“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 。”曹丕却将司马懿指定为辅政大臣 ,“而非但丕之失也 , 丕之诏曹真 、 陈群与懿同辅政者 , 甚无谓也 。 子叡已长 , 群下想望 其风采 ,大臣各守其职司 , 而何用辅政者为 ? 其命群与懿也,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然则虽非曹爽之狂愚,真亦不能为魏藩卫久矣 。 以群 、 懿防真 , 合真与懿 、 群而防者 , 曹植兄弟也 ”。 为了遏制宗室的力量 , 曹丕临终之际抬高了司马懿的地位 ,“ 魏之亡 , 自曹 丕遗诏命司马懿辅政始 ”。 这一遗诏为曹魏的灭亡埋下了祸根 。
曹叡去世前夕 , 又将司马懿定为托孤重臣 ,“ 魏主叡授司马懿以辅政 , 而懿终篡也 , 宜哉 !法纪立 , 人心固 , 大臣各得其人 , 则卧赤子于天下之上而可不乱 , 何庸当危病昏 瞀之时 , 委一二人 , 锡以辅政之名 , 倒魁柄而授之邪 ?”南宋陈亮说 :“ 司马氏非有大功 于魏也 , 乘斯人望安之久而窃其机耳 。”王夫之认为 , 司马懿虽然抗拒了诸葛亮 , 但成 绩是 “ 仅以不败 ”, 而其主要作为是诛灭曹爽 , 挟制幼主 , 为其子孙的基业打下基础 ,“ 司马懿之于魏 , 掾佐而已 , 拒诸葛于秦川 , 仅以不败 , 未尝有尺寸之功于天下也 ;受魏主叡登床之托 , 横翦曹爽 , 遂制孱君 、 胁群臣,猎相国九锡之命,终使其子孙继世而登天位,成一统之业 ”。 由于曹叡的钦定 , 司马懿有机会操纵天下 , 控制幼主 , 胁迫群 臣 , 动摇了曹魏的统治 。
曹操之后 , 两代皇帝均指定司马懿为顾命大臣 , 虽然也有一些限制措施 , 但最后还是被 其操控 ,“ 然不再世 , 而国又夺于权臣 ” 。 一个征战沙场 、 手握通国之兵的人来辅佐孺子、 左右社稷 , 如何能保证其始终不会有二心 ? 事实恰恰是这样的 : 司马懿轻易剪灭了 曹爽势力 , 将曹芳控制在股掌中 , 随意更换皇帝 ,“ 其恶在懿 , 其失在叡,而芳何尤焉”。王夫之总结道:“懿之不可托也,且勿论其中怀之叵测也;握通国之兵,为功于阃外,下新城,平辽东,却诸葛,抚关中,将吏士民争趋以效尺寸 , 既赫然矣 。 恶有举社稷之重,付孺子于大将之手,而能保其终者哉?”
3. 以疑而召乱亡之祸
王夫之将曹操属意曹植与汉高祖 、 唐高祖 、宋太祖确定嗣位做比较 ,“ 汉高意移于赵王 , 唐高情贰于建成 , 宋祖受母命而乱与子之法 , 开国之初所恒有也 。 而曹氏独以贻覆宗之 祸 ”。 究其原因 , 是由于汉唐宋初 “ 不假秉政握兵之异姓 ,持权以箝束懿亲 ”, 这样就不 会将主动权拱手让与权臣,权臣也就没有机会兴风作浪。“汉、唐、宋争于室而奸邪不兴于 外 , 岂有患哉 ? 魏之自取灭亡 , 天邪 ? 人邪 ? 人之不臧者 , 天也 。”
曹丕和曹叡担心宗室的威胁 , 因此压制宗室势力 ; 司马氏吸取曹魏缺乏屏藩而亡的教训 , 扩大宗室的力量 , 结果出现八王之乱 , 严重削弱了统治基础 。 王夫之将上述概括为 “魏削 宗室而权臣篡 , 晋封同姓而骨肉残 ”。 曹魏与西晋的夺权方式相似 , 虽然导致它们衰亡的 因素相反 ,但都有多疑的因素在里面 , 都是因心怀疑虑而走向极端 ,“ 魏之削诸侯者 , 疑同姓也 ; 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 ,力防其所疑 , 而祸发于所不疑 , 其得祸也异 , 而受祸于疑则同也 ”。 无论是疑同姓 , 还是疑天下 , 最后都是将精力放在消除疑虑上 , 结果却是赖以依靠的力量为皇朝掘墓 ,因疑 而招来祸端 ,“ 亲亲而以疑 , 则亲非其亲 ;尊贤而以疑 , 则贤非其贤 ; 爱众而以疑 , 则众非其众 ; 夫何疑哉 ?”。
认为天下没有可信之人 , 即为庸人之疑 , 其危害是人人受疑、 人人自忧 ,“ 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 。 天下皆以为疑己矣 , 而孰亲之 ? 其假 以防疑者 , 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 ; 无可亲而但相乘 , 于是而庸人之疑 , 终古 而不释 。 道不足于己,则先自疑于心;心不自保,而天下举无可信,兄弟也,臣僚也,编氓也,皆可疑者也”。 以少数统治者去怀疑众多的人 , 以仅有的智慧来对抗群智群力,实属愚蠢,难免造成严重的恶果,“其愚不可廖,其祸不可救矣”。 曹氏和司马氏的覆没都是因疑心太重 , 偏信一面而导致祸起萧墙 。
4. 用人与行政 , 举一废一
治国之道,宽猛结合,一张一弛,相扶以治,才能使人有所畏有所乐 ,“ 用人与行政 , 两者 相扶以治 。 举一废一 , 而害必生焉 ”。 王夫之分析了执其一端对治国安邦的危害性 :“ 虽无佞人 , 而亟行苛政以钳束天下 , 而使乱不起 ; 然而人心早离 , 乐于易主 , 而国速亡。 政不苛而用佞人 , 其政之近道 , 足以羁縻天下使不叛 , 然而国是乱 , 朋党交争 , 而国速以乱 。”曹魏与西晋在这一点上均各执一端 , 举一废一 , 导致严重的后果 ,“ 曹孟 德惩汉末之缓弛 , 而以申 、 韩为法,臣民皆重足以立;司马氏乘之以宽惠收人心,君弑国 亡 , 无有起卫之者 ”。 曹魏与西晋两者的殊途同归,是对举一废一的后果的生动验证。
王夫之批评苛刻与纵驰的极端倾向 , 认为两种倾向都会导致灭亡 ,“ 人而苟为治人也 , 则治法因之以建,而苛刻纵弛之患两亡矣。魏之用人,抑苟免于邪佞尔 , 无有能立久长之本, 建弘远之规者也 。 孟德之智 , 所知者有涯 ; 能别于忠佞之分 , 而不能虚衷以致高 朗宏通之士 ”。 曹操能够辨别忠与佞 , 因此能免于邪佞的败政 , 但其苛政不利于树立恒久 的制度 、 建立弘远的规矩 、招致高朗宏通之士 , 不利于培养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 因此, 曹魏的败亡也就不可避免了 。
(四) 风尚之失
曹操唯才是举 、 不拘一格 , 重才不重德 , 甚至对“不仁不孝而用治国用兵之术”者也不计较。王夫之说 : “ 魏之得天下也 , 不以道 ; 其守天下也 , 不以仁,其进天下之士也,不以礼”。曹操的人才政策是在 “ 争乱之余 ” 这种特定的时期制定的,但重才而不重德的习气后来却得到了沿袭,正如傅玄所讲的 “ 魏武好法术 , 而天下贵刑名 ;魏文慕通达 , 而天下轻 守节 ”。 这一人才政策不能以道义感化世人、矫正风气,使世风浇漓,“争乱之余,智术兴,道德坠,名世之风邈矣”。
东汉中后期,宦官专权,清流之士崇尚名节,抨击逆流 ,“ 士以名节相尚 , 而交游品题 , 互相持以成乎党论,天下奔走如骛,而莫之能止。桓、灵侧听奄竖 , 极致其罪罟以摧折之, 而天下固慕其风而不以为忌”。在政治黑暗的东汉时代,虽然屡兴党锢之祸 , 但不能遏 制清议的风气 , 而曹操担心这种风气会乱政 , 便以刑名予以钳制 ,“ 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 固为乱政 , 而标榜者之亦非善俗也,于是进崔琰、毛玠、陈群、钟繇之徒,任法课能 , 矫之以趋于刑名 , 而汉末之风暂息者数十年 ” 。
曹操的举措对裁量执政的危言深论产生了压 制作用 , 但到了太和时期 , 这种风气再度兴起 , 并且走向了崇虚堕实的极致 ,“ 诸葛诞、邓飏浸起而矫孟德综实之习,结纳互相题表,未尝师汉末之为 , 而若或师之 ; 且刓方 向圆 , 崇虚堕实 , 尤不能如李 、杜 、范 、张之崇名节以励俗矣。乃遂以终魏之世,迄于晋而不为衰止” 。
曹操抑制危言深论没有产生长久的效果 , 反而使其蓄势而流溢 ,“ 孟德之综核名实也 , 适以壅已决之水于须臾 , 而助其流溢已耳 。 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 ”。 经过曹操的抑之而愈流, 务虚之风一发不可收拾 , 延及数百年 ,“ 利者争托焉,伪者争托焉,激之已极,无所择而唯其所滥。夏侯玄 、 何晏以之亡魏 …… 非崇质尚实者之激而岂至此哉 ?”曹操所压制 的风气在太和年间出现反弹 , 夏侯玄 、 何晏等清谈之士将玄虚浮华发挥到极致 , 最终酿 成了败德败政的祸端 。#深度好文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