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等下雪？直接去古画里看古人如何赏雪画雪！ | 新知
文博时空 作者 江流夜 近日，全国范围内都迎来大规模降雪。茫茫一片的雪景，今天我们可以举起手机直接拍下来，那么古人如何记录下眼前的绝美雪景呢？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画下来。可是白色的雪，怎么用黑色的墨画出？古人又是如何描绘雪白一片中，远近事物的微妙变化呢？
01
王维《江干雪霁图》
众所周知，王维作为文人画、水墨画的始祖，被尊为“南宗山水画之祖”。然而，现存并没有完全可靠的王维真迹。尽管如此，王维依旧成为了后世水墨画的创作起点，无数画师争相学习当时的王维画作，力求达到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其中，最为著名的，公认极有王维神韵的一卷雪景图是《江干雪霁图》。
在王维的时代，山水画坛被两派瓜分。一派是李思训父子的青绿山水画，工笔描摹山石轮廓，重彩填色，极尽精美，金碧辉煌，仿若仙人洞天，在当时极受达官贵人的喜爱。另一派是吴道子的写意山水画，只用简单的笔墨，勾勒山水神形，传达意境。相传唐玄宗时，专门令李思训和吴道子一起在大同殿描绘嘉陵江山水，来了一次两派大PK。李思训历时数月，精细描摹了嘉陵江的每一处风景；而吴道子一天之内就画完了嘉陵江山水三百里风光。两者最终还是平分秋色。
王维则别出心裁，发明了“破墨法”，在写意山水的基础上，改单线平涂的画法为不同墨水比例的墨色相互叠加，从而获得水墨浓淡相互渗透掩映的独特效果。这是王维对山水画的一个巨大贡献。这幅《江干雪霁图》正是这一笔法的突出代表。
王维极好禅宗。禅宗强调静观本心，见性成佛，“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王维游山玩水时，大多都是静观的心态，随遇而安，而不带入太多主观情感，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的画作也多有空灵之感，传达出一种禅宗的“空性”、“静观”、“禅定”之美。下雪之后，天地一白，尤其适合表达这种空灵境界。
雪是白色的，如何用墨色表现雪景，最核心的秘诀便是“画雪的功夫在画雪之外”。整幅画作表现的是雪景之后的野外山水。先用“勾斫之法”，借助线条的粗细变化勾勒山石的层峦变化，随后用重墨点染山的阴影部分，将山石上端白雪覆盖的区域留白。正是借助这种阴影对比，让人一望便知这是雪景。
另外，此画的精妙之初还在于用淡墨染底，随后运用破墨法一层一层渲染水面的冰层。岸边浓墨，湖心淡墨，巧妙地展现了冰面在阳光下不同的折射情况，给人一种极其清冷的感觉。
此外，冬天草木凋零，山石裸露，也使得画家更易观察山石草木的走势和纹路，这就是所谓的“冬骨”。“冬骨”最重要的表现便是“枝枯而叶槁”。画面右方的近景，左方的中景，两端的远景，均点缀有枯木，这也是暗示冬季的一个重要线索。顺着枝叶的线条，上方用留白展示点点白雪，真有“千树万树梨花开”之感。
画面右下角点缀有两个人物和点点山居，给整幅画点缀了人类的痕迹，从而赋予人文精神的底色，这也是文人画的一个特点。山居上方还有一座被雪覆盖的小桥，连通了两座大山，使得整幅画的气韵得以贯通。山丘另一头还有露出一半的小船，仿佛可以借着小船驶向画面正上方无尽的远方。
整幅画可望、可居、可行、可游，观画者大可带入王维《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诗中的句子：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进入画中，也进入诗中，体会王维“诗画合一”的境界。
02
梁楷《雪景山水图》
如果说《江干雪霁图》画的是广阔秀美的宏大雪景，梁楷的《雪景山水图》则有经典的近景对焦，描绘的是肃杀荒凉的寒冬。
梁楷是南宋画院的“门面”。他性情豪放，不拘礼法，喜爱自由，尤其嗜酒，当时人称“梁疯子”。曾经被任命为画院待诏，但是他直接把金腰带挂在院里，扬长而去。梁楷是少有的同时精于工笔和写意的画家。他早年为工笔起家，当时画院的人看到他的工笔之精妙，“无不敬伏”。中年之后热衷于参禅，发明了“减笔”画法，仅用聊聊数笔便勾勒山水人物的神韵。是后世大写意人物画的先河。
《雪景山水图》正是梁楷将两种技法完美融合的“炫技”之作。整幅画构图极具个性。画面下方是一个近景水岸，旁边数棵枯木，左方茫茫的雪谷之中两人骑马而行；画面上方大片留白，展现出高耸的雪山，顶上还有密布的树丛。远处的天色沉沉，一派暴雪之后的景象。
梁楷对于近景的描写极致精细。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旅人，身披暖色大氅，头戴风雪帽，胯下枣色马。两个人物刻画得十分逼真，甚至风雪帽的绒边、马儿的鬃毛都丝毫毕现。正面男人浓密的胡子仿佛暗示是一位西北大汉，正在与一个背过去的人交谈些什么，似乎正在讨论刚过去的这场暴雪。
近景右方则是水岸边的数棵老树，枝干虬屈，疏叶点点。不同于传统写意画中用留白或淡墨晕染的方式表现雪景，梁楷选择使用白粉敷染，在整个暗色调的画面中透出一点亮色，也更好地展现了近景镜头下雪的细节状态。
画面上方大量空间则运用“减笔”技法，表现远景。仅通过简单的淡墨染出山石轮廓，在山石的阴面施以重墨，或斧劈短皴表现山陵。巨大的留白空间描绘的远景雪，与白粉涂抹的近景雪形成鲜明对照，将两种技法浑然融合。远处的天空则选择了更重的墨色层层渲染，以表现大雪之后阴沉的天色。整幅画的纵幅较深，且山体庞大，赏之仿佛直坠穷冬烈风之谷，耳畔已然传来阵阵风啸声。
将两种截然不同技法结合起来，在同一幅画中表现同一种事物，这在整个绘画史上都是极其少见的杰作。也正展现了“梁疯子”对于自己绘画技法的自信，运用之自如。整幅画中除了行人之外无一动物，且行人也只是暂时驻马，仿佛交谈结束之后便会立刻扬鞭远行，留下整座寒林、雪山、空谷，凸显出了一种“心外无境，境外无心”的禅意。
此画很早便流入日本，可能是当时来往中日之间的商人作为礼物送给室町幕府，为足利将军家族珍藏。日本人颇为重视参禅，此画传达出的梁楷的独特禅境，尤其受到足利将军的喜欢。后入藏东京国立博物馆，是东亚世界不可多得的雪景画名家真迹。
03
黄公望《九峰雪霁图》
1349 年的正月，元旦刚刚结束，江南地区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场春雪。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四场，这在温暖的江南地区极为罕见。眼前此景，让时年 81 岁的黄公望兴致高涨，提笔在雪中描摹雪景。尽管已是米寿之年，但长期修道的黄公望依旧身体硬朗，在山中连续作画三四日。画成之日，仿佛天公也有感应，雪也正好停了下来。雪霁之后，群峰一白，黄公望望着眼前雪白的世界，陷入了沉思。
1269 年，江苏常熟城内一户陆姓人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命，取名陆坚。陆坚七八岁时，生父去世，家里将他过继到城内大户黄氏家中。黄家家主黄乐富而无子，九十高龄得此继子，异常高兴，遂以“黄公望子久矣”为名，为此子取名“黄公望”。
黄公望身处江南书香名门，自小便是按照宋朝文化精英的路子培养，博通经史，兼精书画，年纪轻轻已经成为名扬一方的神童。黄家肯定又能迎来一个新科状元。
然而随着宋朝覆灭，元朝取消了科举制度。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黄公望顿时坠入谷底。不过年轻的他不甘自己多年所学悉数落空，还是选择从底层小吏做起，希望重振仕途。然而，42 岁时，黄公望因自己领导张闾贪污腐败被牵连入狱，彻底断送了仕途。命运的讽刺之处在于，正是这一年，元仁宗重新开科取士。狱中的黄公望甚至还听说自己昔日的好友杨载有幸高中进士，重新得到了帝国的重用。而他黄公望唯有独自感叹造化弄人。
五年后，黄公望出狱，大彻大悟的他直接皈依了全真教，自号“大痴道人”。见惯了人世冷暖，他将所有的心血付诸艺术，纵情山水，并且在 50 岁拜赵孟頫为师。他经常独自提笔入山林，终日坐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篠之中，静心观察、记忆眼前“虞山朝暮之变幻”、“四时阴雾之气运”、“江山钓滩之胜”，兴之所至，则“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辍即模记”。他的胸中早已抛弃了俗世那些人情世故，只留下了至高无上的道和几万里的山水画卷。
这幅画黄公望抛弃了自己最常用的水墨和浅绛两种山水画法，已然进入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作画境界。全图的山石纯用空勾点缀轮廓，没有一点额外的修饰；林中的枯木、点苔，则用破笔随意点缀，仅是线条，就已然呈现出一副冬日山水的速写之貌。
和一般的山水画中近处山石重墨皴染，远处水天留白刚好相反，黄公望为了表现雪景，选择将近景的流水和远景的天空都用浓墨渲染，而耸立的山石则由远及近层层减淡，色彩逐渐明快，与阴沉的天空和水色形成鲜明对比，配合简约的线条一起，精妙地传达出了大雪之后眼前一片洁白的景象。
所谓“九峰”是江南地区的九座道教名山。黄公望站在山上，远眺天边，九峰一一呈现。他将胸中的名山悉数吐出，融入在了这一片雪景之中。山石的用笔利落，俨若寒崖冻壑，将九峰的崇高险峻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他自己已然全部融入山水之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画中的澄澈之气，玲珑之境，即便是几百年后的我们，面对这幅画时，大概也能体会出，黄公望那历经浮沉，遍尝人世苦难，最后在茫茫天地山水之间，豁然开悟，“悠然见南山”的证道时刻。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参考文献
谢成林：《黄公望生平事迹考》，《美术研究》1986年。
黄宾虹：《古画微》，湖北美术出版社，2019年。
图片 | 江流夜
排版 | 小谢
设计 | 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