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月光从槐树的枝桠间漏下来,在地上洒成一片片银白的碎斑。我挪动短小的四肢,在湿漉漉的落叶层上缓缓前行。除了柔软得不堪一击的腹部,我全身披挂着褐灰色的尖刺,又短,又密,又粗,像一整套与生俱来的、冰冷的甲胄。连我那羞怯的、短小的尾巴,也深深地埋藏在这棘丛之中。泥土的气息混着腐殖质的味道,这是我熟悉的安全感。我的尖刺擦过草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秋夜最后的私语。
我们扒洞为窝,怕光,怕热,更怕一切无端的惊扰。白昼,我们隐匿在巢内,将整个世界关在外面;唯有黄昏降临,月光朦朦胧胧地洒下来,我们才敢探出头,开始一夜的生涯。那是我最喜爱的时辰,趁着那慈悲的、不甚明亮的月光,我们好几只刺猬,会结伴悄悄跑出栖身的树林,沿着熟悉的谷地,潜入人类的田垄。花生是顶好的美味,还有那圆滚滚的瓜。我们爬到瓜地上,快活地一滚,背上的刺便扎住了果实,满载而归。自然,我们也吃幼鸟、蛙类,捕些田鼠与蜥蜴,这林子的法则,我们懂得。
然而危险总是不期而至。记得那个雾气弥漫的黄昏,一只在田里闲逛的黄狗发现了我们。它狂吠着追来,涎水从嘴角滴落。老灰——我们中最勇敢的那个——立即翘起尖吻,喷着愤怒的鼻息,将浑身的刺毛炸开,像一枚炸开的栗壳,对着狗鼻子直撞过去。而我们这些胆小谨慎的,早已蜷成一个个刺球,把柔软的腹部紧紧包裹。任那黄狗围着我们左蹦右跳,焦躁狂吠,也无从下口。我们不过是想跑回谷地上面的深林里去,那是我们安全的家。那狗却总想拦住归路。但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沟、每一道溪、每一丛野蒿。我们伶俐地东窜西奔,拼命地跑,像风一样穿过狗爪的缝隙,最后——扑通扑通,跳进谷地前那道湍急的山溪里,松开刺毛,奋力向对岸游去。水流很急,我松开蜷缩的身体,泅游向对岸。待到水淋淋地爬上岸,回头望去,那只狗还在对岸吠叫,声音里满是不甘。
我的刺是我的铠甲,每一根都记录着族群的伤痛。我的天敌不多,獾、狐狸、黄鼠狼,还有夜里无声的猫头鹰。它们若要吃我,也得费尽心思,寻到机会攻击我柔软的腹部才行。狐狸狡猾,会用细长的喙,插入我蜷曲的腹面一点缝隙,将我整个挑起,抛向空中,反复摔打,直到我晕眩,失去抵御。黄鼠狼则更可恶,它凭借那下作的、能放臭气的手段,在我蜷缩的躯体上找到一丝空隙,将恶臭的气体分泌进去,我便顷刻间浑身麻醉,身不由己地舒展开来,成了它的美餐。这些,是山林里光明正大的杀戮,我虽恨,却也认了。比起这些天敌,人类才是最难揣度的。
人类不但狡猾,更兼一种无端的残忍。即便我们浑身是刺,难以下口,他们也总能想出办法。我听过我们祖辈相传的故事,说有人类要吃我们时,他们用泥巴将我可怜的同类厚厚地糊上,扔进熊熊的柴堆里烧,直到泥巴变得焦黑、裂开,再拿出来一磕,泥巴便会将我们一身的刺都粘带下去,露出的,便是粉红色的、烧熟的肉。他们还将这法子互相传授,啧啧称奇。这尚且是为了“吃”,更有些时候,他们的伤害,仅仅是出于无聊。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我的一个伙伴小斑点,被一个人类男孩捉住了。它甚至来不及蜷缩,便被那男孩信手投进了墙角一锅沸腾的滚水里!它那婴儿一般尖细、凄厉的叫声,就那么猝然响起,又久久地、久久地回荡在那片空气里,刺得我每一根硬刺都在发抖。我就躲在近旁的草丛深处,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我的腹底升起,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那一刻,我比面对狐狸和黄鼠狼时,更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惧与绝望。
所以,你瞧,我如何能信任你们——人类?我绝不会放下我的武器,收起我的尖刺,从我这身冰冷的铠甲下走出来。因为这个世界,处处是危险,而你们,是这危险里最不可测的一种。因为这个世界的不善意,我只能长成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一点儿也无法靠近,一点儿也不敞开自我,一个字儿也不愿向你们吐露。话,都只能深深地藏在肚子里。完全交出自己最脆弱的部分,那便意味着引颈就戮,任人宰割吞噬。
我绝不会信任你们。是的,绝不。即便你们中的某些个,会将我置于瓦盆竹笼之中,放在软垫之上,给我起名叫“团团”或“小刺”,喂我以苹果、花生、米粒,甚或几片青嫩的菜叶,我也绝不会感到半分欢欣。那不是恩赐,是囚禁。你们以为我蜷缩成一团是“可爱”?那是我吓得魂飞魄散,是我用全身的刺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是我把心脏缩进黑暗最深处,连呼吸都不敢出声。你们没见过真正的我。你们没见过我在月夜里从树根下钻出来,鼻尖上还沾着湿泥,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两颗黑曜石。我宁愿在我的草丛深处,在我的落叶堆里,用我短小的四肢,扒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带着湿土气息的窝。当我缓缓爬过,翻起片片棕黄的落叶,我的身体在微凉的泥土上,留下独属于我的痕迹,那才是自由。
我是一只刺猬,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我才不是你们的宠物,不是你们故事里的“萌物”,不是你们手里那个蜷缩成一团、被你们拍照发朋友圈的小可怜。我是夜的行者,是落叶与湿土之间的低语者,是月光下背着瓜、叼着田鼠、从树林深处一路滚过田埂的幽灵。我们不吃你们的施舍,我们吃我们自己找来的夜获。
五千多根刺,每一根都是进化赐予我们的教训。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学会了不信任,学会了把柔软深深隐藏。有时我会想起族群里流传的古老传说——那最初的诺亚方舟上,狮子、山羊、鳄鱼与角马,还有你们人类和我们刺猬,曾能彼此信任,互不伤害。但是,船,终究是靠了岸的。下了船,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们曾经是软的,像所有哺乳动物一样,有温热的肚皮,有粉色的爪子,有会做梦的眼皮。但历史教会了我们:软,就是死。于是,在漫长的进化里,我们这弱小的种族,因为经历过无数次的伤害,终于让皮肤铭记了痛楚,长出了这防御的尖刺。这尖刺,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它既是我们刺猬被迫穿上的、象征着不信任的盔甲,是强加给我们的侮辱;同样,也是那些曾施暴于我们的物种的耻辱。我们刺猬,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天真无邪、可以赤身裸裎相对的时刻了。我们连爱都带着刺。我们连母亲和孩子之间,都要隔着一层针。我的刺不仅是武器,更是一道界限。它划出了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月光渐渐淡了,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我匆匆爬回巢穴,在黑暗中蜷成一团。我的刺彼此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诉说一个永远不能完全说出的秘密。这个世界教会我们的,就是用五千根刺来包裹一颗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的心。
黎明终将到来,而我的铠甲,永不卸下。
上一篇:福建舰+四川舰 作战效能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