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把紫砂茶壶,是那种最普通的款式,壶身圆润,壶把粗壮。深褐色的壶体被摩挲得油亮,像浸透了时光的包浆,这把壶跟了父亲四十年。
每天清晨,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泡茶。他先用开水把壶里外烫过,捏一撮茉莉花茶投进去,高冲低泡。第一泡总是倒掉,说是醒茶。第二泡开始,茶香就飘满了屋子。父亲捧着壶,对着壶嘴轻轻啜一口,眯起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我小时候总爱看父亲喝茶。那把壶在他粗大的手里显得格外小巧,壶嘴冒着袅袅的热气。有时他高兴,会让我也尝一口。我学着他的样子对着壶嘴喝,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记得某次考试前夜,紧张得睡不着。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叫到书房,用那把壶泡了壶新茶。我们父子对坐着,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偶尔给我添一杯。茶很苦,但喝下去后,舌尖会泛起一丝甘甜。就这样静静地喝到深夜,我的心竟慢慢静了下来。
后来我离家工作,每次回去,父亲还是用那把壶给我泡茶。壶越来越亮,父亲的手却开始发抖了。有次他倒茶时没拿稳,壶盖滑下来,磕掉一个小缺口。父亲心疼地摩挲了半天,后来用金粉补了补,反而成了壶身上特别的印记。
去年父亲住院时,特意嘱咐母亲要把茶壶带去。在病房里,他依然每天用它泡茶。护士说这样不卫生,父亲固执地摇头:“用别的壶,喝不出茶味。”如今父亲走了,这把壶传到了我手里。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每天清晨泡一壶茉莉花茶。壶还是那把壶,茶还是那种茶,却再也泡不出父亲那个味道。
有时深夜写稿,我会对着这把壶出神。壶身上的光泽,是父亲的手一遍遍摩挲出来的,壶内的茶山,是四十年光阴一层层积淀下来的。这把壶里,泡着父亲一生的滋味,初入口是生活的清苦,细品后是岁月的回甘。
□刘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