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反智主义由来已久。从历史层面看,早期清教传统强调信仰至上,对知识和理性的追求相对弱化,为反智主义埋下伏笔。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经济竞争、政治极化等因素促使一些人倾向于简单化的思维方式,轻视知识和专家意见。例如,在一些政治选举中,为了迎合部分选民,政客们往往宣扬简单易懂却缺乏深度的观点,而对复杂的政策问题避而不谈。同时,大众媒体的娱乐化倾向也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反智氛围,使得人们更关注表面现象而忽视内在的知识和思考。这种反智主义现象在美国社会的各个领域都有体现,对国家的发展和进步产生了诸多负面影响。
【本文是对霍夫斯塔特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一书主要内容的概括,我觉得概括得很好。特别是对于理解当今的特朗普现象及美国社会中涌动的反智主义,会有一定的启发。但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作者的名字,哪位知道可以告诉我。因为这里发表的只是文章的上半部分,我可以在下半部分中注明。昨天在《弱信号》上发了一次,因无法转发,现在挪到这里。下半部分也将在这里发表】
对特朗普本人的评论分析已经够多。无论如何他是美国选民选出来的。正如二战后人们常说的,需要研究的不是希特勒其人,而是研究他如何得到这么多德国人拥戴的,这也适用于当下的美国,尽管语境不尽相同。
重读半个世纪前霍夫斯塔特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Hofstadter: Anti-Intellectualism in American Life)对美国文化渊源的表述可能有所启发。我们经常提到两极分化一般指财富的分化。实际上美国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分化就是文化的两极,而且不一定与贫富、学历相重叠,也不一定以“左”“右”分野,因为不同时期在政治上两种人左右易位。
知识精英vs.民粹:书中一再提到的“intellect”不完全对应“知识精英”,本文姑且借用,与之相对立的姑且用“民粹”,尽管也不甚确切。
根据书中所说,美国最早的知识精英是指文人、作家、诗人、艺术家,略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人文知识分子”,不包括以一技之长服务社会的“专家”,如工程师、律师、医生等。那些知识精英追求的是精神的满足,一开始就以批判时弊为己任,疏离大众(包括富人、政客和劳工)。较之欧洲,美国人实用主义传统比较强,最初几代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基本上看不起那些文人;而还在底层奋斗的草民也不会以这些人为榜样,更不会鼓励子弟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但是美国的开国元勋和建国初期的执政者却可以说基本上是有产者精英。最早代表民粹战胜精英的总统是1829年杰克逊战胜小亚当斯(具体特征和政策此处不赘)。
民粹主义(populism)兴起:南北战争之后,经历了一段艰难的经济重建时期,大约在19世纪最后20年中失业严重,底层人民处境悲惨,两极分化加剧。此时出现工农联合的民粹主义运动,一度组成“平民党”,其纲领包括:铁路国有化以降低票价、累进税、八小时工作制,以及货币银本位制,等等,并曾推举代表竞选总统。该党解散后,其主张为民主党的一派接过来,领袖人物是威廉·布莱恩(William J. Bryan),他积极参政,以民粹主义的代表载入史册,曾担任过国务卿,还竞选过总统。 他虽然落选,但是上述主张除银本位制之外,在以后的改革中大多逐步实现。此“民粹主义”肯定是在政治光谱的左边。那时的知识精英尚未与这类政治运动相结合,游离于政治之外,自认为代表自由平等的理想,对社会的不平等持批判态度,客观上接近平民。文学作品中的资本家和政客大多为反面人物。
基督教原教旨主义vs.世俗化、现代化:清教徒自己为争取信仰自由而跑到北美洲来,但是加尔文在瑞士掌权之时也颇为专制,曾有迫害“异教徒”的劣迹。美国建国之前,17世纪移民北美的基督徒曾有过臭名昭著的“猎巫”运动。美国《宪法》虽明文规定信仰自由和政教分离,实际上在民间一直存在强烈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派别,视其他教派为“异教”,更不能容忍无神论。他们强烈反对达尔文进化论,对现代化、工业化、新的科学理论充满恐惧感。对现代社会带来的伦理道德的变化也极度反感,例如离婚、未婚先孕以及种种两性关系的开放,当然反对堕胎。不但反对进化论进入教科书,还主张对学生读物进行严格审查。布莱恩在这方面属于最极端的,认为很多现代知识有害无益,毒害灵魂。甚至主张关闭图书馆,认为学生只要读三种书就够了:《圣经》、《赞美诗》和日历(以便了解天气、节气)。这种极端的主张当然在现实中不可能施行,但这一思潮或隐或现,时有起伏,始终存在。
种族主义和排外:白人至上主义者南北战争之前反对废奴,之后坚持种族隔离,乃至成立3K党,施行的私刑残酷令人发指,却基本不受法律制裁。但其成员有不少是平时文质彬彬的绅士。除歧视黑人外,歧视一切“非我族类”的有色人种。排斥移民也是题中之义。先来的移民以天选美国人自居,排斥后到的移民,亚裔自不待言,即使同属于白种人如东欧、南欧、犹太人等等都曾受到歧视,并有过受迫害的司法案例。(按:书中没有提到的是19世纪80年代开始的暴虐的排华运动。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直到1943年才正式废除。在当前反移民的浪潮中,华人看来也不能幸免)。
对于发达的西欧,不少美国人有一种复杂的心理。欧洲尽管从20世纪起在经济上逐步落后于美国,但仍是各种新思想的发源地,从19世纪到20世纪的各种学说、主义以及某些重要的科学和医学发明都由欧洲,特别是英、法、德等国,传入美国。美国知识精英与反智的民粹对此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欢迎、学习,后者害怕、抵制。工业化的发展必然需要国际贸易、国际交往,在“国际主义”取代“孤立主义”过程中,知识精英界拥抱国际主义,而民粹保守派则本能地对外部世界充满疑虑和恐惧。对于英国,他们的心理更复杂,既傲视又自卑,英国上层人士的贵族口音也是一种话柄。《反智》一书中提到美国人取笑本国知识精英的常用语中有:“那些说着假英国口音的教授们”。(按:联系到特朗普与英国首相斯塔莫会谈中调侃他的口音,也无意中流露这种心理)。
从老罗斯福的进步主义到小罗斯福“新政”:大约从20世纪初开始,知识精英从疏离主流开始改变为介入社会实际。与此同时,社会科学开始兴起,成为“有用”的学问。这类知识精英与当政者合作,在进步主义改革中起了重要作用。小罗斯福政府更是吸收了大批改良派知识精英,未进入政府的成为重要的顾问,“思想库”这一新事物就是那时出现的。这些社会改良都是向平等方向倾斜,照顾弱势群体,在劳工权益和福利方面的推进比19世纪民粹主义的主张有过之无不及。小罗斯福政府的一大特色是兼容并蓄,调和各类人群,造成几股势力合流。此时富人、大企业家在文艺作品中不再是必然的反面人物;工会代表参加议会,也成为建制的一部分。精英与民粹暂时不明显对立。
不过这一“蜜月”时间不长。美国参加二战,与苏联结盟,罗斯福政府空前绝后地在政府中任用左派亲共人员(甚至有个别党员),整个政治生态向左转。在他去世后接下来的冷战时期引起了强烈的反弹。五十年代初的麦卡锡主义,背景当然是两大阵营的冷战,因此以反共为口号。实际矛头所向比这宽泛得多,“共”是工具而不是目标。真正目标是从进步主义到“新政”改革所代表的一系列思想和政策。所以麦卡锡给他攻击的对象起名为“非美主义”,是以爱美国的名义,指责整个改革都背离了美国传统。主要矛头还是政府内外的知识精英界、文艺界,新兴的好莱坞影视界成为重点之一。
麦卡锡旋风一时风声鹤唳,但实际危害范围不大,时间也比较短。一则因为他打击面太宽,两党都得罪,甚至还得罪了美国军队,在美国社会主流和权势集团犯了众怒。更重要的原因是二战后的美国正逢最好的发展机遇,在综合国力和意识形态两方面都是“自由世界”领袖,同时杜鲁门、艾森豪威尔政府扭转了左倾的钟摆,反苏反共成为主流思想,平民生活欣欣向荣,知识精英以天下为己任,大趋势是完全摆脱孤立主义走向国际主义,因而麦卡锡反精英、破坏自由主义的极端言行没有市场。
以上是《反智》一书中分析美国“国民性”的底色和历史渊源,此书内容极为丰富,本文只是尽可能简要地摘出与当前情况有关的几点,并掺杂笔者的解读和补充。这些特点实际上一直存在于美国相当多的民众身上(不论贫富),时有起伏。可以部分地说明他们如何为特朗普的口号所吸引,但并不等于特朗普本人就完全代表这些人的诉求,只能说其口不择言的作风和某些竞选口号正好迎合美国相当一部分人本能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