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风裹挟着细沙,掠过千年未变的雅丹地貌,发出低沉的呜咽。我站在甘肃省瓜州县锁阳城遗址的残垣断壁间,脚下这条向西延伸的砂石路,正是1300多年前玄奘法师偷渡玉门关后走过的古道。如今,这条被称作"戈壁天路"的玄奘取经古道,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徒步爱好者前来朝圣。
清晨五点,锁阳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这座始建于汉代的军事要塞,曾是玄奘西行路上最后的补给站。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贞观三年(629年),27岁的玄奘为求取真经,在此等待了月余,最终在胡人石槃陀的帮助下夜渡葫芦河,开始了九死一生的戈壁之旅。我抚摸着斑驳的城墙,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仿佛能穿越时空——当年玄奘是否也曾在此驻足,远眺那片吞噬无数商旅的死亡之海?
背着30斤重的行囊踏上古道,第一个挑战是穿越20公里的疏勒河故道。干涸的河床上遍布着锋利的黑色砾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七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地表温度很快攀升至60℃。同行向导老马提醒我戴上防沙面罩:"这风里都是盐碱末子,吸进肺里要咳嗽好几天。"他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烽燧说,那是唐代的"广显驿"遗址,玄奘当年就是在那里与石槃陀分道扬镳。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处红柳丛旁休整。老马从行囊里掏出馕和牛肉干,这是戈壁徒步的标准补给。他忽然蹲下身,拨开沙土露出半截陶片:"看这绳纹,起码是西夏的东西。"在这条古道上,随时可能邂逅历史的碎片。2014年考古队曾在附近发掘出唐代开元通宝,证实了这里确实是丝绸之路的支线。我灌下一口水囊里已经温热的盐水,想起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的记述:"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灿若繁星..."
下午的路程更加艰难。穿过一片龟裂的盐碱地后,连绵的沙丘如金色巨浪般横亘眼前。我的登山杖每次插入沙中都会下陷半尺,汗水浸透的速干衣在后背结出白色盐霜。老马却健步如飞,他说这条路线他带过三十多趟,最难忘的是2016年遇到沙暴,全队靠GPS摸到一处汉代陶窑遗址才躲过一劫。"这戈壁看着死气沉沉,其实地下全是故事。"他踢开脚边的沙土,露出几根泛白的骆驼骨。
日落前,我们终于抵达当晚的宿营地——香炉墩。这座突兀的土台在暮色中宛如巨大的香炉,顶部残留着明代戍卒垒砌的矮墙。据《重修肃州新志》记载,此地因形得名,曾是丝路商旅祭祀平安的场所。我支起帐篷时,老马正用便携炉灶煮着羊肉面片,香味引来几只沙狐在百米外徘徊。他说这些小家伙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古道周边,算是玄奘的"老邻居"。
入夜后,银河如练横贯苍穹。我躺在睡袋里翻阅《三藏法师传》,读到玄奘在莫贺延碛失手打翻水囊,五天四夜滴水未进仍坚持行进的段落。忽然理解了他为何能成为人类精神史上的丰碑——不是因为他走完了五万里路,而是他在绝境中展现的意志力。帐篷外,夜风掠过香炉墩的孔隙,发出类似梵呗的嗡鸣。恍惚间,我似乎看见那个执着的背影,正拄着禅杖走向大漠深处。
次日破晓,我们向西北方的常乐古城进发。这段路程要经过著名的"八百里流沙",玄奘在此曾出现幻觉,看见旌旗招展的军队。如今戈壁滩上立着十几块太阳能反光板,是瓜州县设置的应急求救装置。老马说现代科技让古道不再致命,但挑战依然存在——去年有驴友因轻视补给,在离此三公里处严重脱水。
正午的烈日下,远处突然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我知道这是戈壁常见的海市蜃楼,却仍被这虚幻的美景震撼。老马笑着说:"玄奘当年要是追着这幻象走,早就渴死在半路了。"他带我拐向一条干涸的古河道,河岸上散落着许多黑曜石碎片。考古证实这是史前人类制作的石器,证明早在丝绸之路开通前,这里就存在原始部落的迁徙路线。
傍晚时分,常乐古城的夯土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这座汉代建立的军事要塞,玄奘为躲避追兵曾绕道而行。如今城墙只剩两米多高,城内却意外地生机勃勃——十几丛红柳在废墟中顽强生长,开着粉紫色小花。老马说这些植物可能来自玄奘时代:"红柳种子能在沙里休眠几百年,等来场雨就发芽。"
夜幕降临前,我们在古城西南角发现了半掩在沙中的陶窑遗址。借着夕阳余晖,能清晰看见窑壁上保留的指印和工具痕迹。老马点燃随身携带的艾草,青烟袅袅中,他轻声念起玄奘翻译的《心经》。这一刻,历史与现实在戈壁的晚风里交织,那条贯穿千年的精神之路,正从香炉墩的星空下,一直延伸到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