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荡,无风三尺浪”,这句话有点夸张。但是站在碧澄的湖荡边,看芦苇摇曳,古窑耸立,想象洪荒时代雨涝肆意冲决江岸,在太湖流域漫延起无数水面,确实颇有沧桑感。
记得是好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们一行数人驾驶一艘小轮船,经过长白荡,由周庄经锦溪去往昆山城。没有星光,没有渔火,也没有桅灯,四周黑得犹如泼墨一般。司机将眼睛贴近布满雨水的船舱玻璃,竭尽全力辨认着航道。前方地平线上的房屋树木,全都被夜色吞噬了,找不到任何参照物。整个长白荡一团混沌,完全不是平日里清澈明净的模样。轮船的马达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鸣,在雨中艰难地探索前行。这情景,令人久久难忘。
生活在水乡的人们,往往能根据历史变迁和面积大小,说出湖、荡、淀、泖之间的区别。白荡,是略小的湖。长白荡,则是根据长圆的形态命名的。四季更迭,阴晴晨昏,那变幻的水色令人入迷。日出时的辉煌,日落时的瑰丽,云翳下的柔美,狂风中的汹涌,各有千秋。不说阳光明媚,湖鸥翻飞,即使在雨天,明镜似的湖面被雨点击起密密麻麻的水泡,犹如一匹被揉皱了的灰绸,在风中铺展,一道一道弧形的水带,不知是风吹成的,还是船尾拉出的,带着晶亮的丝绸质感,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而七八月份的台风季节,浪涛像无数白毛牯牛你追我赶,足以显现白荡的气概。
白荡的丰蕴和悠远,是丝毫也不亚于岸上世界的。且不说鱼的温驯、虾的机警、蟹的莽撞、鳝的诡秘,且不说港叉簖簾、堤岸哨棚、浅滩网罾,光是你赤足走在布满了蚌蚬残壳的岸滩上,静听那吱吱嘎嘎细微的破碎声,也会悄然领悟,这湖水中有着何等繁盛的生命能量转换。
这里的窑业何时起始,已很难考证,繁盛期当在明代。生产的黄道砖、蝴蝶瓦和石灰,经过水上运输,销往苏州、上海等地。人们习惯于将烧制砖瓦的称为乌窑,烧制石灰的称为白窑。土窑沿着长白荡滩分布,窑址的坐落,极讲究水口,必须建于水道边,以便船户上下装卸搬运,也因为烧制青砖要适时浇水。烟气水雾与窑内烧红的砖坯发生化学反应,才会变成青黑色。但水滴落在砖坯上会造成水伤,所以技术上很讲究。这里出产的金砖经过选土、风化、晾晒、泡浆、搅拌、沉淀、踩土、制坯、干燥、烧制等36道工序方可完成,历来驰名江南。当众多窑口相继点火时,错落有致的烟囱云腾霭飞,大有刺破青天的气势。
如今,一座长长的公路桥,越长白荡而过,联结起两个历史文化古镇:周庄和锦溪。长白荡边,有一座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旧轮窑,烟囱高高地升向半空,红砖构建的窑体分外醒目。轮窑又称霍夫曼窑,一种生产红砖的间歇式窑炉,源自德国,象征着乡镇工业的起步。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土地资源愈来愈显珍贵,窑业不再兴盛。昔日烧制青砖的古窑群,已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夏秋之交的傍晚,从水面上吹来的风无比凉爽。仔细分辨,可以觉察出风中所蕴含的气息,是水草、鱼虾混合的鲜腥,似乎也有些潮润的泥土味。它足以带走一切繁杂,让人的心境变得异常安谧。
(原载于《姑苏晚报》2024年08月15日 A08版)
作者:陈益,封面图来源:昆山发布
编辑: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