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路,旧称四马路,东起外滩,西迄西藏中路,长不过一千五百余米,却横亘着上海百年沧桑。此路辟筑于十九世纪中叶,初为外滩至河南路一段,后渐次延伸。其名屡易,初为布道街,后改称四马路,至同治四年方定名福州路。然老上海人至今犹呼"四马路",可见旧称之深入人心。
这条路上,书肆林立,曾有"文化街"之誉。扫叶山房、文瑞楼、广益书局等老字号,皆曾在此设肆。文人墨客趋之若鹜,鲁迅先生亦常流连于此。他日记中记:"午后往四马路买《说文发疑》一部一本,价八角。"寥寥数语,已见当年景象。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新书旧籍,油墨气味与街边小吃摊的烟火气混在一处,竟也不觉突兀。
然福州路之名,更多系于其"风化区"的声名。旧时四马路一带,妓馆林立,尤以"长三堂子"为甚。所谓"长三",乃因出局需银三元,牌酒亦需三元而得名。妓女多居二楼,临街凭窗,以团扇半遮面,或掷果楼下,招引狎客。郁达夫《迷羊》中写四马路妓女:"她穿了一件银灰绉纱的旗袍,颀长的身材,瘦削的肩膀,更显得腰肢的纤细。"这般描写,已极尽含蓄之能事,实则当时情景,远较文字露骨。
福州路上茶馆亦多。青莲阁、四海升平楼等,皆为名噪一时者。茶客在此既可品茗,亦可"打茶围"——召妓女来陪坐。妓女以瓜子皮排作"求局"字样,茶客则以银元叠作"谢局"应答。这般把戏,竟也成了某种风雅。茶馆里烟雾缭绕,跑堂的吆喝声、妓女的调笑声、茶客的议论声,交织成四马路特有的市声。
餐馆则首推"老正兴",创立于同治元年,原在九江路,后迁至福州路。其红烧划水、油爆虾等本帮菜,至今仍为饕客所称道。跑堂的吆喝声里,夹杂着各色人等的谈笑,政客密谋、商人交易、文人论艺,皆在此上演。餐馆门口的黄包车夫,一面等客,一面偷闲打盹,醒来时,日影已西斜。
福州路亦不乏戏院。天蟾舞台曾名震沪上,梅兰芳、周信芳等名角皆曾在此演出。戏院门口,卖瓜子花生的小贩,捧着手巾把的"绞手巾把者",与黄牛党混在一处,构成一幅生动的市井图。散戏时分,汽车、黄包车、行人挤作一团,汽笛声、铃声、叫骂声,喧阗一片。
及至夜间,福州路更显光怪陆离。妓馆门前灯笼高挂,上书"某某书寓",实则内里乾坤,路人皆知。赌窟、烟馆藏身弄堂深处,巡捕房近在咫尺,却往往视而不见。这般畸形繁荣,恰是旧上海租界特色的缩影——表面的秩序下,暗流涌动。
今日福州路,书店尚存一二,然已不复当年盛况。妓馆赌窟早成历史,唯余老建筑默立街头,见证岁月变迁。游人至此,多不知脚下曾有过怎样的悲欢。偶有老者驻足,望向某扇旧窗,或许在追忆某个早已消逝的身影。
福州路之传奇,不在其长短,而在其浓缩了一座城市的记忆。这里曾同时承载着文化的雅致与肉欲的粗鄙,理想的光辉与现实的阴暗。一条街上,上演着人性的全本戏文。如今的平静下面,依旧涌动着往事的暗流,只是再无人去打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