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朝鲜前,我的行李箱沉甸甸的,一半是衣服,另一半,是密密麻麻塞满的饼干、巧克力、真空包装的卤味,还有一整提泡面。身边去过朝鲜的朋友不多,但网络上关于物资匮乏的传闻却不少,那些“建议自备干粮”的帖子被我反复研读,仿佛不是去邻国旅行,而是要踏上一片充满未知的荒野。
同行的几位阿姨,更是夸张,行李中传出的塑料袋声响,听起来像个小卖部在移动。对此,我们的朝鲜导游小李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见怪不怪的了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种疑惑,在抵达平壤后的第一顿团餐就冰消瓦解了。那是在一家涉外餐厅,明亮的灯光下,大圆桌上层层叠叠摆满了盘子。不是山珍海味,却精致得让人意外:翠绿的炒时蔬油亮诱人,酱烧的不知名江鱼香气扑鼻,切成薄片的烤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参鸡汤,汤色清亮,鸡肚里果然塞满了莹白的糯米和一颗小参。最特别的是一套“铜碗饭”,八九个大小不一的黄铜碗盏叮当作响,里面分别盛着米饭、汤、泡菜和几样小菜,古朴而有仪式感。味道出乎意料地好,蔬菜有股清甜,肉类紧实不柴。小李适时地介绍:“我们朝鲜的农产品,很少用化肥农药的。”一句话,让筷子下的每一口,仿佛都多了层“有机”的健康光环。我们面面相觑,悄悄摸了摸行李箱里那些显得多余的泡面。
我们下榻在著名的羊角岛饭店,一座矗立在大同江心岛屿上的特级酒店。在朝鲜人眼中,这无疑是现代化的象征。走入大堂,挑高很高,水晶灯闪烁着,但细看之下,地毯的花纹有些过时,房间的陈设简洁到近乎朴素,大约相当于国内三四线城市的商务酒店水准。然而,对游客的饮食供应,却毫不含糊。早餐是自助式,虽不像国际连锁酒店那般琳琅满目,但馒头松软,米粥温润,泡菜爽脆,竟还有煎蛋和炒土豆丝。地下一层的小商店里,能买到朝鲜本地产的汽水和冰淇淋。我尝了一支冰淇淋,包装简单,奶味却异常醇厚,售价五元人民币。这价格,对游客不算什么,但我忽然想起小李闲聊时提过,平壤普通职工月收入,大约在四五百元人民币。
团餐的规格一直保持水准,火锅、烤鸭、冷面……轮番上阵。席间,总会配上著名的大同江啤酒,绿色瓶子,标着“2号”。第一瓶是包含在餐标里的,入口清爽,麦香很足。同桌的老张是位退休工程师,喝得高兴,直呼过瘾,一瓶显然不够。他扬手想再叫,小李温和地提醒:“额外点的话,是20元一瓶。”老张愣了一下,笑着摆摆手:“来,再来两瓶!这趟出来,不就图个高兴嘛!”20元,对于这些拿着不菲退休金、习惯国内消费的中国游客,或许只是一杯咖啡的钱。但我看到,小李接过那两张十元纸币时,眼神很认真。这瓶酒,相当于他家乡一个工人一天甚至更多的劳动所得。酒酣耳热之际,我们这一桌的浪费也渐渐浮现——青菜基本吃光了,但那盘珍贵的红烧肉,却剩下不少肥腻的部分。
终于,在一次晚餐接近尾声,看着几碟还剩着不少肉菜的盘子,小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热闹的饭桌安静了下来。“各位朋友,”他依旧带着职业的微笑,但语气格外郑重,“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尽量不要浪费粮食。在我们朝鲜,还有很多很多人,是吃不饱饭的。”
他告诉我们,在朝鲜,粮食是国家定量分配的。城市的成年人,如果参加国家安排的工作,每日定量大约七两(约350克)粮食;而没有工作的家属、儿童,则只有三两(约150克)。农村则实行工分制,收获的粮食按工分分配。这点定量,对于从事体力劳动的男子,或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想要填饱肚子,实在艰难。不够的部分,需要用国家发放的微薄“生活费”去市场上额外购买,而市场的价格,对于普通收入而言,堪称昂贵。
“所以啊,”小李的目光扫过那些剩菜,“我们从小就懂得,一粒米都不能糟蹋。”饭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先前谈笑风生的叔叔阿姨们,默默地把碗里最后几粒米饭扒拉干净,有人试探着想把那盘剩肉再分一分。然而,毕竟胃容量有限,且连日的丰盛饮食已让大家有些腻了荤腥。最终,那盘肉还是剩下了。
小李看着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油光发亮的红烧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那是一种超越了导游职业表情的、真实的困惑与惋惜。他犹豫了片刻,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词汇,很认真地问我们:“肉,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你们好像,不那么喜欢呢?”
那一刻,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盘剩菜。我看到的是两个平行世界在餐桌上的短暂交汇,而后又沿着各自的轨道疾驰而去。在我们的世界里,“营养过剩”和“减肥”是更常被谈论的话题,肉质的好坏、脂肪的比例是挑剔的重点。而在桌子另一端所连接的那个日常世界里,“肉”本身,就是节日、是奖赏、是稀缺的幸福感象征,是一种值得用全部劳动去换取、用全部味蕾去珍惜的至高美味。我们的饱足与他们的匮乏,我们的挑拣与他们的渴求,在这盘被冷落的红烧肉上,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坐立难安的反差。
剩下的旅程,我们这团人几乎彻底践行了“光盘行动”。不是出于导游的监督,而是出于一种沉默的、心照不宣的自觉。那盘剩肉的画面,和小李那句天真的疑问,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每个人享受美食的愉悦里。它提醒着我们,碗中的寻常,或许是他人眼中的珍贵;我们旅途中的一餐一饭,背后是一个社会复杂而沉重的运行逻辑。
离开平壤那天,我把没拆封的零食和泡面,整整齐齐地码在房间的桌子上。我知道,这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有些傲慢。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笨拙的致意——对那份我们已然陌生了的、对食物最原始的敬畏与珍惜。回程的列车窗外,朝鲜的田野静谧地掠过。我忽然觉得,此行最深刻的“特产”,并非那些纪念品,而是胃里残留的饱足感,与心头泛起的那一丝难以名状的、饱足之后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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