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去了一趟深圳,上一次去深圳还是十多年前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深圳就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城市。我最早接触到的深圳故事是八十年代后期,当时身边有位兄弟处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不料女朋友提出要去深圳打工,说那里工资高,钱好赚,一个月收入是内地几倍,甚至十几倍。身边的朋友和家人都劝他说,女朋友去那么远,那是个花花世界,恐怕前景堪忧。果然不出所料,女友去了一年多,两人的关系就维持不下去了,据说那位女孩找了一个年龄大好多的香港老板,后面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十多年前因工作关系,我也有机会去了几趟深圳,感受了特区的激情与活力,能与北上广并驾齐驱的超级大城市,的确是名不虚传的。而这一次去深圳,没有什么工作任务,纯属访亲会友的休闲旅游。去一个城市,找当地人聊聊,是深入了解一个城市的最好办法,我想到了一位家乡的老朋友,他是我父亲的一位学生,且叫他陈哥吧,过去他一直对我父亲充满尊敬和关心,父亲生前时常跟我说起陈哥“有情有义”。十多年前我来深圳就受到过他的热情接待,颇有些共同语言,我便主动联系,希望见面叙叙。
陈哥是一九五八年出生的人,虽然早已过了退休年龄,却依然被老板恳请继续留在公司帮忙。陈哥接我电话后非常热情,坚持要约我共进午餐,并且安排在一个豪华的酒店餐厅。在三十多层高的五星级酒店餐厅我携家人和陈哥亲切相见并招呼入座,窗外是高楼林立的城市CBD,餐厅装饰和摆设格调高雅,用餐人员不多。豪华酒店的菜品其实我并没有特别兴趣,平时更喜欢寻找原汁原味且物美价廉的特色风味小吃,但此刻我们享受的是一种宁静高雅的氛围,能悠然自得地在此环境中餐叙不免有些莫名的欣喜。
陈哥拿过菜单让我点菜:“想吃啥就点啥,不要为我省钱!”我看着那昂贵的菜单,点了几个我喜欢的家常菜,陈哥从我手中抢过菜单,直接补了海参等几道硬菜,我也只好随着他了。有父辈的关系,又是老乡,氛围特别亲切,五星级酒店的叙旧也是从家乡的往事说起。
“我们那时候真是太穷了,太苦了,小时候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是啊,那个时候农村的劳动强度真大,炎炎夏日的双抢季节,累得直不起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可能都喜欢“忆苦思甜”,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有说不尽的人生故事和感悟。陈哥一直说我父亲是他的“恩师”,我为父亲受人尊重感到欣慰。父亲是农村中学教师,他的学生都是些家境贫寒的农家子弟,像陈哥这样在大都市做出成就的弟子,又一直把“恩师”放在心上的,我想恐怕也为数不多,难怪父亲经常会提起他。
“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我探究起他的人生经历,陈哥也非常坦然地叙述起他的往事。1978年他曾经报考高中中专,成绩超过了录取分数线20多分,结果最后却没有录取,也没有告诉他是什么原因。“怎么可能会这样呢?”我非常不解,超分数线这么多而没有录取,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我报考初中中专是1981年,刚刚上分数线同学的都录取了。”我对他说。
陈哥自己分析,当时那个著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召开,高考中考录取工作还需要严格的政治审查,而他当时当民办教师的哥哥恰好上一年因随意说了句“四人帮”中的某个人长得帅气,被人告了黑状,列入同情“四人帮”政治立场有问题的人,结果被学校除名,他分析未能录取的背后肯定是受了哥哥事件的影响。当时,农村孩子能考上中专就是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相当于阶级的跨越,从靠天吃饭的农业户口转入国家保障的城市户口,考中而未录取,这种打击之大是不言而喻的。
“你当时中考报了什么专业?”我好奇地问。
“那个时候农村孩子啥也不懂,我看给村里送报送信的邮递员骑着个绿色自行车,几个村子转一圈,就算完成工作了,觉得这个工作挺轻松,比我们在农田里干活轻松多了,我就报了邮电学校。”陈哥笑着说,“结果还是没有录取。”
我听了也哈哈大笑,想起我当年报考中专填报志愿的情景:“我当年曾填报过电影学校放映员专业,我们那时候到县城看电影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快乐的事,电影票很难买,如果当电影放映员,天天可以看电影,还有工资拿,这太好了!结果也是没有录取。”
“你最后录取了师范,也挺不错啊!”
“其实我并不想读师范,父母都是老师,我看他们都过得挺辛苦,这个职业对我并没有吸引力。填报的其他志愿都没有录取,师范又是优先录取,最后就只能读师范了。”我解释了一番。
“早知道后来要从政,我当时应该报农业学校,农校毕业大多数都分配在政府机关,获得提拔重用的机会多得多了,但农村成长的人对农业天生有抵触情绪,以为读农校又要在农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所以,没有敢填报农校。”我又回忆说。
陈哥也笑了,感叹说,那个年代我们农村孩子视野实在是太小太窄了,根本不知道外面世界是怎么样的,更不知道如何选择专业。
“那你后来又怎么考上大学的呢?”我接着问。陈哥打开话匣,说起中考没考上后,因家里贫困,想找个代课教师的岗位,一边代课一边复习,来年继续考高中专。他就和隔壁村的一个考友去找在一所初中当校长的堂姐夫帮忙,那天堂姐夫不在学校,那个学校有一个姓金的老师看了他的成绩后对他们说:“依你们的成绩应该回学校复习,不要计较那点代课收入,我们公社双锦村的徐老师在石柱中学任教,你们去找他”。于是他们两人来到离家几十里远的石柱高中插班补习了一个半学期,陈哥终于在1979年考上了大学。这个金老师和徐老师成了陈哥人生道路的关键引路人,陈哥提起他们时内心充满感激。
说起79年考上大学的专业填报,陈哥又讲了个故事,当年填报志愿时,看到招生公告墙上某财贸学院有个“商会”专业,他脑子里浮现电影中县太爷带着商会会长神气活现的镜头,觉得这个培养商会会长的专业,很有前途,就填报了这个“商会”专业。哪知接到通知书后才知道,“商会”原来是就是“商业会计”,自己也傻住了,大丈夫男子汉学做帐当小会计(当时对会计的理解也就是和村里的会计差不多),总感觉有些憋屈,内心郁闷了好长时间。
我也为陈哥的这个“商会”故事忍俊不禁地笑了。农村孩子见识少,闹笑话也是免不了的。我想当年如果录取去了电影学校成为电影放映员,我的人生道路不知道会走成什么样子呢。
陈哥大学成绩优异毕业后分配到杭州商学院(现在的浙江工商大学)当老师。后来为了解决夫妻分居问题,考研考到中南财经大学(现在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由于当时是考虑同时调到这所大学,所以毕业时就顺理成章地留校任教。那个年代高校老师地位低下,生活极为清苦,连一个单人间住房也解决不了(两个老师合住一间),陈哥爱人单位也只分配了车库上方的一间12平方米的小房子,离学校有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路程。给校长写信,反映情况,也没有回音。有一次陈哥和所在大学系主任(正教授)一起赴某市财政局讲函授课,午餐时,只有三个量小质差的菜,外加一碗青菜叶子做的清汤。而隔壁一桌的主客是一位科长,各种菜品叠了上下三层,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热闹非凡。系主任当场低声感叹说:“知识分子不值钱,不值钱啊!”陈哥内心很深受刺激。这两件小事为他后来坚决放弃大学教职到深圳闯荡埋下伏笔。还有一件事陈哥也是刻骨铭心,在新西兰做访问学者时,有一次在超市购物,想买一些价廉物美的肉类食品,发现商场某角落里堆放着一堆猪骨头,上面肉还比较多,标价很便宜,就挑了一些,拿起一细看,标签上“dog bone(狗骨头),才发现这是喂狗用的,顿时整个身体就像被触电一样,以最快速度扔了回去,“差一点把狗粮当人吃的东西买回来,这都是贫穷惹的祸啊。”陈哥对这次窘事印象极为深刻,觉得这是贫穷导致的耻辱。暗自发誓“非致富不教授”。
后来又怎么从高校走出来成为民营房地产企业高管呢?陈哥也介绍了他的经过。他在出国做访问学者前到北京语言学院进修英语。在某部工作的一个处长同学请他吃饭,席间交流生活工作情况。那位处长同学说:“你靠教书写书赚那些钱太辛苦了。”陈哥就请他帮忙留意,是不是有更好的工作岗位和机会。也是机缘巧合,当陈哥即将结束访问学者身份准备回国时,深圳一家民营房地产公司想高薪聘请陈哥的那位处长同学来公司做高管,无奈处长内心还放不下仕途,就推荐了自己的大学同学陈哥。陈哥到公司后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受到了公司老板的赏识和器重,也得到了优厚的经济待遇。陈哥提起这段经历觉得自己非常幸运,遇上了好的时代和好的老板,彻底改变了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顺利跨入了家底殷实的中产阶层。在中国房地产最兴旺发达的二三十年,他成为最红火的城市深圳一家民营房地产企业的高管,工作虽然辛苦,但也确实享受到了时代的红利。
边吃边聊,我们海阔天空,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谈故乡,谈深圳香港,也谈美国欧洲等等,几乎无所不谈。最后也聊到了下一代,巧的是我们的下一代都读了知名的大学,毕业后又都从事金融投资领域工作。陈哥的孩子在香港某知名投资公司,“他是自己考试进去的,竞争非常激烈,有许多世界名校的毕业生,二百多个人只录取了他一个。”陈哥非常自豪地介绍自己的孩子,在众多有关系有背景的人中能脱颖而出,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和出人意料。“香港法治环境好,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免签,在香港工作还是挺好的,地铁回到深圳,在高铁也只有十几分钟,就像在同一城市。”看得出,他为儿子一家四口能在在香港工作生活感到非常满意。
听说我的孩子这几天也正在深圳香港两地参加投资行业的一些重要会议和活动,陈哥也是不断夸赞,提出互加微信,希望年轻一代多多交流。我们俩都为下一代有了更好的事业平台和前景感到欣慰和自豪,一代总比一代强,这正是中国式父母不懈奋斗所希望的。当然,我们也聊了一些当下的社会隐忧,企业很难,就业很难等等,希望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社会财富和家庭财富不要快速缩水,生活水平能保持稳定和持续进步。
当我们握手告别时,也聊到一个充满激情和传奇的时代正在渐渐远去。过去四十年,这里从落后的小渔村变成现代化大都市,从“依靠香港发展深圳”到“香港深圳竞合发展”的局面。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亲历者。
酒店的饭菜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但交流中陈哥讲述的几个小故事却深深地印记在我脑海,细细品来充满酸甜苦辣。有人说“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是啊,在时代的大潮面前,个人都是很渺小的,也很难左右自己的命运。所幸陈哥和我总体还算顺风顺水,时代的机遇,命运的眷顾,让人生不再如父辈祖辈那般艰难困苦,我们感到暗自庆幸。
午后,我和家人一起登上了莲花山,在那个为深圳画了个圈的老人铜像面前凝视许久,陈哥中午聊天时多次感叹“我们要感谢他”。而莲花山脚下的公园里正举办杜鹃花展,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是打卡拍照的人。
过去已经过去,未来正在到来。陈哥的故事似乎让我看到一个时代的缩影。
作者简介
章剑,1966年4月出生,浙江永康人,1984年毕业于金华师范学校,分配至衢州工作,先后从事小学教师,专职团干部,县委办秘书、副主仼,县委政研室主任等工作,在衢州工作期间曾获评市、县第一届教坛新秀,市级优秀团干部,省优秀少先队辅导员,浙江省六届政协委员,第十二次全国团代会代表。2000年调离衢州赴嘉兴工作,先后担任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市经济开发区常务副主任,市环保局局长,县委副书记、县长,市发改委主任,市政协秘书长等职,现任嘉兴市南湖区政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