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岁月沉醉如画,静好驻泊成诗
□ 张永祎
在上海繁华都市的深处,藏着一座可触摸的千年古镇——七宝。它或许没有鼎盛的名气,却葆有更从容不迫的生活气息。听别人介绍说,这里不同凡响,所以此行不为别的,只为在那都市丛林里的“村庄”中,寻一份时光打磨下的岁月静好。
明嘉靖、万历年间,七宝因棉纺织业兴盛而声名远播。万历《青浦县志》记载:“居民繁庶,商贾骈集,文儒辈出,盖邑之巨镇。”《重修七宝教寺记》中亦有描述,“闾井基列于前,梵宇环抱于后”“陶朱辐辏,素封之家,栋甍相鳞次……称巨镇焉”。经济的蓬勃发展催生了文化的繁荣,出会、迎神、舞龙灯、划龙舟等独具特色的活动如火如荼,勾勒出一幅幅鲜活生动的风俗画卷。时至今日,这种“逢时遇节”的传统依然演绎着古镇盛况,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底色一目了然。
这个罕见的城中之镇,在上海人心里是申城的根脉,素有“十年上海看浦东,百年上海看外滩,千年上海看七宝”之说。如今,在车水马龙的都市喧嚣中,这里依然描绘着垂柳拂波的袅娜和深巷小楼的幽邃,到处都晕染着水墨般氤氲的温柔风情。秋风沉醉时,娴静如处子,小桥流水依旧,古韵风华未改。踏入其中,犹如捧起一杯佳酿,醇酒入喉,在悠然微醺里方能体悟绵延不绝的岁月意趣,清冽沁香,愈久愈醇……
镇名春秋:一段段传说中的历史渊源
听当地人说,七宝镇的名字源自七宝寺,即所谓“镇无旧名,缘寺得名”,但民间更流传着因“七件宝”而得名的说法。至于“七件宝”具体指什么,虽说法各有不同,核心却相差无几,通常是指飞来佛、汆来钟、玉斧、金鸡、神树、玉筷和金字莲花经。当地人对这些宝贝爱得深切,连带着一个个美丽的传说也因此风生水起。
关于“飞来佛”和“汆来钟”的故事。相传七宝寺初建之际,七宝境内连降暴雨,倾盆倾缸般下个不停,狂风呼啸不息,河水急剧暴涨。到了第七日午夜,忽听一声惊雷炸响,一道金光划破浓墨般的夜空,天降祥物,不偏不倚落在寺院广场中央。与此同时,护寺河香花浜上亦漂来个庞然大物,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传来洪亮的喤喤声响。第二日便雨过天晴,晨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人们惊讶地发现,广场上凭空多了一尊丈余高的铁佛,佛身虽经风雨却依然锃亮;寺前护寺河里,一口巨钟正稳稳浮在水面,钟身刻着的经文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众人皆跪伏叩拜,认为这是神佛显灵护佑七宝,遂将铁佛恭恭敬敬供奉于南七宝寺大雄宝殿内,巨钟则悬挂在七宝教寺钟楼之上,从此成为七宝镇的镇寺之宝。
关于“金鸡”的故事。从前,七宝镇东北角住着一对懒惰夫妻,每天太阳晒得屁股发烫才爬起来。有天夜里,他们梦见一只金鸡说高泥墩下藏有七缸金八缸银,第二天赶忙挖墩寻宝,却一无所获。打那以后,只要金鸡一啼,他们就起身开挖,原本凸起的泥墩都被挖低了三尺,还没见到宝藏的影子。看着坑坑洼洼的泥墩,夫妻俩索性种起了庄稼,没想到数月就见成效。这时他们才意识到,所谓宝藏不是什么七缸金八缸银,而是闻鸡起耕的生活习惯。邻居们看到这对夫妻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也跟着效仿起来,于是勤劳致富的美德就像撒在地里的种子,在七宝人的心中生根发芽、代代相传。
关于“玉斧”的故事。相传当年造桥时,桥墩屡建屡塌,桥拱始终无法顺利合龙。工匠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位神仙化身老人,在桥基深处垫入一柄玉斧,那桥墩竟瞬间立稳。至于这桥究竟是哪一座,暂且先卖个关子,待后文再慢慢道来。
关于“神树”的故事。当地人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七宝教寺里那株千年梓树,另一说便是南城隍庙前的两株古柏。七宝教寺的那株千年梓树,躯干如老龙盘虬,枝杈似巨臂横伸,每逢雷雨骤至,巨枝在风里狂舞,宛如神龙破壁而出,腾云布雨,气势撼人心魄。南城隍庙前的两株古柏,自打三国时吕布把赤兔马系在树下,全身便沾满了灵性,变得通体透光。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它们殊途同归,都稳稳扎根在古镇的泥土里,把福泽祥瑞遍洒每一条街巷的每一寸角落!
关于“玉筷”的故事。这要从横沥港上那座玉筷桥讲起,该桥南端桥桩的石壁间嵌着一道刀刻般深邃的凹痕,据说是当年盛放玉筷的筷匣留下的印记。那玉筷本是皇帝御赐给七宝吴家的稀世奇珍,神异之处更令人称奇,既能驱避五毒,又可化剑斩妖。只可惜后来遭窃,只剩这深深烙进石壁的筷匣痕,像刻进石头骨子里似的,在岁月长河里永远凝结成碑。
关于“金字莲花经”的故事。五代时,吴越王钱俶之妃耗时五载,以工楷亲笔在蓝色绡纸上蘸金粉抄录经文,行间还缀着金绘的莲花,所以叫“金字莲花经”。后来被吴越王赐予七宝寺,自此也便成了镇寺之宝。
其实,这些传说与现实都有很大的距离,有些就像被风揉皱的雾一样遥远。明明是明代万历年间镇人徐泮筹建的七宝南教寺的如来铁佛,在传说里却被冠以“飞来佛”的雅号;明明是明代永乐年间七宝寺住持博洽禅师募资铸的铜钟,民间偏偏将其演绎为“汆来钟”的奇谈。又如镇里两株寻常树木,竟被乡民尊为“神树”,连“金字莲花经”也被附会了点铁成金的传奇。这些天花乱坠的故事,为何能如此深入人心、让人深信不疑呢?这是因为它们根须扎进乡土,饱吸地域文化,不仅与百姓生活血脉交融,也与人们的期盼紧密相连。比如,“玉斧”呼应着人们对石桥的迫切需求,“金鸡”凝结着七宝人的劳作智慧,“玉筷”则寄托着里人驱邪避毒的愿望等。它们都凝聚着七宝人民对美好生活的热望、对劳动创造的颂扬、对自然未知的探索,以及对未来的希冀。这些既有奇思妙想又贴近烟火气的故事,在民间口口相传、绵延不绝,成为一张张引人入胜、韵味悠长的文化名片。
古镇老街:一条流淌着烟火气的河流
我们乘坐地铁9号线到七宝站下,从2号门出,穿过马路,便见“七宝老街”的石牌坊矗立眼前。飞檐翘角如振翅欲飞的鸾鸟,古色古香里浸着岁月的温凉,两侧楹联恰如神来之笔,“百业荟萃长街厚德载物,千季风雨古镇上善若水”,字字都浓缩着绵延千年的文化积淀与时光地图。果不其然,牌坊背面刻着“北宋遗存”四个大字,这分明在诉说着老街源自北宋的深厚根基。北宋年间,社会安定,民生闲适,人们对世俗生活有着极致的热爱与珍视。他们不会信马由缰、漂泊无定,反而随缘自适、随遇而安,那种对凡尘烟火的热望与执着,在这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更以可触可感的方式穿越千年,延续至今。
当我们准备去北大街时,当地人建议我们先去富强街看看蟋蟀草堂,初步了解这里闻名的蟋蟀文化。蟋蟀草堂是一座两层的回字形院子,馆内设有蟋蟀文化展厅,陈列着蟋蟀盆、斗栅等器具,默默诉说着七宝与蟋蟀文化的悠远渊源。斗蟋蟀之风始于唐代天宝年间,南宋时连朝中显贵亦竞相追捧,至明代宣德年间已风靡全国,连皇帝老子对此也痴迷不已,在宫中“不可一日无此君”。民间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驻跸松江时,南方官员星夜兼程驰马进贡良种蟋蟀,途经七宝时马匹突然失蹄倒地,贡品蟋蟀尽数逃窜田间,从此七宝便留下了良种血脉。无论此说是道听途说还是无中生有,七宝蟋蟀在历史上久负盛名确为事实,蟋蟀草堂正是为传承与展示这一独特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专门兴建的场馆。
北大街商铺鳞次栉比,一家紧挨着一家,从街头到巷尾琳琅满目,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几乎没有相似的模样,各有千秋。有的店堂是簇新的装修,有的店面是传承多年的老字号,各家的经营方式虽大相径庭,背后的文化渊源却都由来已久。家族的传承凝聚在每一件商品里,流淌在每一个经营之道中。我们虽然没买什么东西,但一路景物背后拥有的文化力量,却时不时撞击着我们的心灵。
“解元厅”隐于北大街徐家弄深巷之中,乃明代万历年间解元吕克孝之故宅。吕克孝生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万历二十五年(1597)赴南京应天府乡试,从数千江南学子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任职北京都察院时,他加入东林党,因触怒权阉魏忠贤而遭罢归。此厅便是他从中年乡居到暮年的生活之所。厅内梁、檩、椽、柱皆是上等楠木,其用料之昂贵,做工之精美,即便今日看来,依然令人叹为观止。
踏入“棉织坊”的瞬间,空气中的气息陡然换了味道。那是陈旧木料的温厚、浮尘的轻软与阳光的暖香交织而成的朴素芬芳,像在轻声诉说古代七宝的繁盛,正深深扎根在“耕织”二字的朴实肌理里。明清之际,松江府棉布产量丰饶,“衣被天下”的美名传遍四方,七宝更是其中的翘楚。伴随棉花种植业的蓬勃兴起,纺织业也迎来鼎盛,“比户织作,昼夜不辍”,织布者通常日成一匹,精敏者可达两匹。所产“七宝尖”棉布远销省外,声名远播,直接推动了七宝镇的蓬勃兴起。古镇诗篇里的江南,画船桨声中的烟雨,其最温暖的底色,正是由千千万万束棉纱、千千万万声机杼交织染就的。这座“棉织坊”,俨然就是七宝文化另一种贴切而厚重的历史注脚。
“皮影戏”,又称“影子戏”,是我国源远流长的古老民间剧种。南宋时期传入江南,上海人习惯称之为“影戏”,而七宝皮影作为江南皮影的重要流派,更跻身上海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在积贫积弱、灾难深重的年代,七宝皮影戏如野花般破土而出,以独特风姿缀满荒芜的大地,其蓬勃的生命力令人动容。演出时艺人立于灯光下,以皮雕影人作道具,伴以江南丝竹,影影绰绰的皮影在一方白布上跃动。表演者唱念做打浑然一体,声情并茂时更见曲中妙趣。远看像游龙,近看像神龙,见者欢心,闻者悦耳,不仅为过去的苦涩岁月平添些许亮色,也为今人的幸福生活增添了一抹光彩。那天街边的皮影艺术馆没有开放,听闻七宝皮影自创始人毛耕渔以来已有七代传承,如今这里每逢周日皆有演出,只是我们没时间一睹风采了。
踏入南大街,仿佛跌入了另一段烈火烹油的时光。这里是吃货的天堂,更是老饕的福地,空气中漫开的万千香气织成一张软网,轻易地就网住了我们这些过客的乡愁。这里是美食的汇聚地,品类繁多,一应俱全,只要你愿意,可以从街头吃到街尾:臭豆腐干、小笼包、汤团、绕绕糖、酱鹌鹑、烤肉、七宝方糕、熏青豆、海棠糕、扎肉、熏癞蛤蟆、农家菜卤蛋、农家拆蹄、糟鱼、粽子……其中最叫人牵念的,当数七宝方糕。相传北宋文人范仲淹少时家贫,每日三餐不过一碗稀粥。每到冬夜苦读,他便把粥盛在粗瓷盘里冻成硬块,再用刀割成小块充饥。同窗石海卿得知后大为感动,便派人用糯米粉仿照粥冻的模样,做成方方正正的糯米糕,天天送去,直到范仲淹考中举人。七宝方糕流传至今,因契合“高升”“高中”“高兴”的美好心愿,凡食者皆能平添一份梦想成真的期盼。
据说七宝红烧羊肉是慈禧太后最钟爱的宫膳,质地软嫩,甜香如蜜,若到七宝不尝羊肉,便算白来此地;饭店店员又推荐龙头菜鱼头王砂锅,称烹出的鱼肉酥软交融,鱼汤稠厚如奶,白润如雪,看来亦非点不可。其实我们对饮食并无太多讲究,只要能尝尝当地特色即可,更多的目光还是流连于周遭景致。这座临水而筑的饭店,与外界沟通无碍,推窗即见潺潺河水和对岸风光,蓦然想起“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这般牵动人心的诗句,不禁涌起才子佳人铺陈锦绣文字的幽思。非但我等凡人如此,纵骚人墨客至此,恐怕也只能将旖旎情愫寄予小桥流水人家之中,心中所想,笔下所书,终究逃不过“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
蒲汇塘桥:一弯新月看尽千年长流水
长桥卧波,不霁何虹?蒲汇塘桥雄踞古镇中心,既是南北大街的分水岭,亦是两岸烟火的交接带:一边是市声鼎沸,一边是街巷幽深。我们立于桥脊,恍若踏在时光的中轴线上。凭栏远眺,沿河人家次第铺展,一湾清波吞吐天光云影,参差倒映着的沧桑老屋自成风韵,数只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随柔波浅漾轻摇于风中。
七宝镇虽自宋时便初具规模,可直至明代,蒲汇塘上仍无石桥,里人往来颇觉不便。然而造桥又非易事,有财力者无心为之,有心者又无财力,当时乡人陆深便有“嗟哉世人称奸富,栋宇巍峨千万户,闭门箫鼓鱼醴鲜,道路沉沦那谁顾,泳游无计群号呼”之叹。在那个年代,蒲汇塘桥能募资建成,成为南北交通枢纽,确属难能可贵的功德之举。
当年古镇开始造石桥的动议,实际上是来自乡绅徐寿的夫人杨氏。据说杨氏途经横泾竹桥时,正好看见一老一小小心翼翼地过桥,突然竹片断裂,桥身坍塌,两人双双坠入河中,遭遇灭顶之灾。她目睹悲剧发生,心如沉铅,回家后始终愁眉不展。徐寿问起缘故,她叹道:“七宝周边十几条河浜,大多没有石桥,也没个滩渡,这样的祸事早晚还会发生。”徐寿察觉她的心思,也觉得建造坚固石桥已是刻不容缓。于是他找到好友张勋,提议合力造桥,两人一拍即合,各自拿出家中积蓄,一口气造了九座桥,分别为新沟桥、里仁桥、横泾桥、徐家庄桥、和尚泾桥、朱真桥、朱家桥、马婆泾桥、漕泾桥。
他们造的第十座桥就是蒲汇塘桥。该桥于明正德十三年(1518)竣工。因为当时的蒲汇塘河面较为宽阔,故桥成时共有五拱,主拱跨度为11.25米、高5.2米,副拱跨度为5.6米、高3米,桥宽5.45米。后因蒲汇塘逐年淤塞,河道变小,蒲汇塘桥仅见三拱,其余两拱已在路面之下。现桥面可见长度仅29米,上下各20级梯阶而已。该桥朴质而寓巧于拙,凝重而不呆板,在动静虚实之间形成了和谐的统一。
这座桥的建造过程,恰是“玉斧”传说的源头。此时必须揭开这个传说的最后谜底,不妨让我们把当年的故事讲得更完整些。据说当年修建蒲汇塘桥时,桥桩总也打不牢,好不容易立起的桥墩,没几日就轰然塌进河里,这般反复折腾,工程迟迟无法推进。偏逢连日阴雨,河水暴涨,桥桩的问题愈发火烧眉毛,负责建桥的徐寿急得在工地上团团转。就在这时,远处忽然驶来一条小船,劈波斩浪行至工地,船上走下一位银须垂胸、白眉入鬓的老者。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岸边的肉庄,向老板借了一把斩肉的斧头,随后走到桥边,举起斧头对着每根桥桩猛敲三下,刹那间,地动山摇,原本倔强不肯沉底的桩木,竟顺着水流乖乖往河底扎去。做完这些,老者又把斧头往河里一丢,直接垫在桥基处,原本摇摇晃晃的桥墩立刻稳稳地扎根在水中央。此后的工程竟出奇地顺利,之前那些难缠的问题都像突然开了窍,一通百通。那把斧头的故事也就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原本普通的“肉斧”,渐渐被人们传成了能镇住河妖的“玉斧”。
其实,蒲汇塘桥的东西两侧,还各卧着一座石桥。二桥形状、高度相仿,仿佛在拱卫主桥,又像两位侍女恭立身旁。传说这是观世音菩萨驾云经过七宝,因贪恋美丽风光不慎遗落的一双绣鞋所化,故此二桥也被称作“姐妹桥”。据史料记载,东桥名曰“安平桥”,西桥名曰“康乐桥”。清道光年间,“康乐桥”由南镇乡民何朝绅等人劝募资金,于道光十八年冬季建成;“安平桥”则由北镇居民顾传金等28人募捐修建,与西桥同期落成。两座桥建成后,确实是“增一镇之辉,启万人之便”,蒲汇塘桥因而能够左依右偎,其主桥的核心地位也更加彰显。
古镇之子:一代风流名扬中外的大师
跨过蒲汇塘桥,便觉市声渐远。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弄,老街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眼前是一座明清风格的江南庭院,白墙黛瓦、飞檐雕棂,几竿瘦竹斜倚墙角,筛下细碎的日影。
这便是张充仁纪念馆,承载着中国当代著名雕塑艺术大师张充仁的童年岁月。当地政府把纪念馆安排在“张家老宅”,这是家乡人用最滚烫的诚意、最厚重的礼遇,向这位古镇之子捧出的由衷敬意,也为人们探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命题提供了意味深长的桑梓答案。张充仁从这里迈出脚步,遍历世界山河,最终艺术与灵魂都归向了最初的起点。因此,这座藏着纪念馆的老宅,早已不是一栋单纯的古老建筑,而是一座活生生的“雕塑”,是由张充仁一生的轨迹雕琢而成,静静地嵌在七宝老街的脉络里。
抬脚跨进门槛,迎面撞进视线的,是张充仁的青铜胸像——青铜色的质感里藏着岁月的分量,像经受过风雨打磨的勋章。他深邃的眼窝里没有石膏像的生硬冷感,反而漫开一片带着温度的沉静,像浸了月光的清澈湖水。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亦凝眸对望,目光里裹着的都是景仰。张充仁是《丁丁历险记》里“中国张”的原型,他毕生致力于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其雕塑作品成就最高。纪念馆以张充仁的人生轨迹为脉络,辟有“艺坛起步”“东方英才”“画室生涯”“雕塑春秋”“晚霞绚烂”“德艺留馨”六个板块,陈列着翔实丰富的文字、图片资料,以及绘画、雕塑代表作品,全面展现张充仁跌宕多姿的艺术人生与卓越超凡的创作成就。
我们对张充仁与古镇的关系尤为关注,希望探究人生起点对他人生旅程的深远影响。通过参观,我们深深感到,张充仁不仅生于斯、长于斯,也爱于斯,更植根于斯。蒲汇塘的流水、石拱桥的台阶、老街的市声、老宅的烟火,成为他生命的物理原点与精神锚点。张充仁外祖父是擅长书画与泥塑的民间艺人,父亲为木雕工匠,母亲则擅长刺绣。他很早就浸润在艺术氛围里,自幼便对绘画情有独钟,读小学时,历次图画考试均名列前茅。这种来自家庭的熏陶堪称七宝民间艺术血脉的第一次传递,而第二次传递则来自古镇源于生活本身的美学教育。当他耳濡目染着屋檐的曲线、砖雕的纹样、节庆的民俗,这些江南水乡的肌理早已如春雨般浸润他的艺术基因。
张充仁身上凝结的因水乡灵韵浸润出来的水性智慧,就是那种滴水穿石的坚韧和一往无前的执着,也是不舍昼夜的耐心与百折不屈的韧性。1931年盛夏,25岁的张充仁承太外公马相伯及亲友资助,得“中比庚子赔款”助学金,负笈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深造。同年10月,他以优异成绩考入该校油画高级班,旋即转入雕塑高级班,拜隆波教授为师。在此,他如饥似渴、只争朝夕,海纳百川、博采众长,悄然融会贯通了中西美学,很快便涵养出独树一帜的艺术气质。四年后,毕业作品《渔夫之妻》一举荣膺国王阿尔贝奖金与市政厅金质奖章。1934年,他与埃尔热合作创作的连环画《丁丁历险记·蓝莲花》,全球累计发行逾2亿册,刷新出版史纪录。1985年应法国艺术收藏馆之请,他特为自己雕塑了一只右手,与毕加索、罗丹的手,一同为该馆永久收藏,全球艺术家获此殊荣者仅此三人。1988年4月,他受邀为法国总统密特朗塑像,细腻逼真,形神兼备,连总统家的爱犬都难辨真伪。张充仁以卓越的艺术造诣征服了法兰西。国画大师齐白石曾盛赞他为“泥塑之神手”。当年他为于右任、冯玉祥、马相伯、司徒雷登等塑像,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不仅来源于生活,也超拔于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张充仁以一尊挣脱锁链的人物雕塑《解放》,表达了对新社会的赞颂之情。后来他又陆续创作了《人民英雄纪念碑》《茅盾像》《起来》《完璧归赵》《邓小平》等经典作品。他的作品精神内核充盈着东方诗意的风骨,亦始终流淌着江南水乡的温润气韵。
七宝教寺:一缕清寂婉转的红尘梵音
离开张充仁纪念馆,抬眼远眺,七宝教寺的轮廓撞入眼帘。那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寺院,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青灰色的殿脊,连同苍绿色的参天古木,全都浸在晚霞的柔光里。
据《松江府志》《青浦县志》记载:“七宝故庵也,初在陆宝山……后徙于镇,遂以名。”七宝庵原名福寿庵,相传本为三国时东吴大将陆逊后裔陆机、陆云的家祠,俗称“陆宝庵”。后因江水啮岸,三移祠址。最后移至七宝时,大约是宋初之事。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曾驻跸其中,将“陆宝”误为“六宝”,旋即赐予《金字莲花经》,说“此亦一宝也”。于是,更名为“七宝寺”。
七宝寺始建的确切年代早已湮没在岁月烟尘中,明万历十八年(1590)《重修七宝寺大雄宝殿碑记》载,“溯其创始之代邈不可稽矣”。明成化十九年(1483)肇建大寺殿,万历十三年(1585)复加修葺。引横沥之水环绕寺周,寺前筑三座香花石桥,正对镇大街,巍然为邑中名刹。清代中叶,更获“郡东第一刹”之誉,寺舍达千余间,内有荷花池、竹林、梅园,以及五代桧、罗汉松等古木。1860至1862年间,七宝地区屡遭太平军与清军战火蹂躏,寺内众多文物毁于一旦。日寇侵华时又对此处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至1947年,仅存山门、莲涌堂、荷花池、梓树、明钟、金字莲花经等遗迹。2000年,上海市政府决定移址重建,次年即告落成。如今所见,便是2002年重修后的寺院。
七宝寺不似深山古刹那般超然物外,而是与市井仅有一线之隔,恰如在印证“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禅意。步入寺内,喧嚣立刻就被隔在身后。在这里,看飞檐挑破天空的留白,听风铃摇碎清澈的寂静,闻幽微低回的香火气息。那一刻,外界的纷扰、内心的焦躁,都被这方净土悄然抚平。山门、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讲经堂、法堂、藏经楼,再加上西园、牡丹园,层层递进,循循善诱,让人在行走之中渐入禅境。
依循佛寺建筑“七堂定法”的规制,七宝寺以殿堂为主体,有别于唐宋时期“以塔为中心”的布局,彰显着鲜明的时代风格印记。但难能可贵的是,这里仍保留着七层宝塔的营建传统。现塔高47米,共七层,每层供奉的佛像各有不同:最底层是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象征守护财富;第二层是家喻户晓的南海观音,代表救苦救难;第三层是消灾延寿的药师佛;第四层是承载无量光明的阿弥陀佛;第五层是地藏王菩萨;第六层是文殊菩萨;第七层是文曲星君。这些佛像不仅承载着佛祖的功德报身,而且象征着佛法的巍峨高扬,同时也将人们的敬仰与祈福,真切具象地寄托在这些慈悲肃穆的法相金身之中。
折返至山门时,抬头望见门楣上题着“七宝教寺”四个大字,心头又泛起一丝疑惑:为何要在“七宝寺”中间特意加个“教”字?当地人解释道,七宝寺历来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因佛法普度众生的功德远近传颂,灵验事迹时有耳闻,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特意赐匾额“七宝教寺”。
中国古代寺院主要分为“禅寺”与“教寺”。“禅寺”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参禅打坐为核心修行方式,注重个人顿悟。而“教寺”则致力于佛教经论的研究、讲学与教化,即所谓“讲宗”,强调对佛教经典进行系统性的学习与阐释。因此,“七宝教寺”之名,不仅标志着它从地方性寺院擢升为朝廷认可并册封的官寺,也鲜明昭示了其功能定位,不再仅仅是僧人清修之所,更是一个区域性的弘法中心。僧众在此研习经典、开坛讲法、教化众生,其辐射范围与社会功能远超普通禅院。
七宝古镇宛如一枚被岁月浸养得温厚莹润的美玉,妥帖地嵌镶在大上海的繁华襟怀里。此刻站在这里,我们忽然懂了:七宝的“宝”,或许是传说里的“七件宝”,但又远不止这“七件宝”,还应该包括我们不期而遇的种种日常——那是巷弄里飘着饭香、漫着茶气的鲜活烟火,也是市井喧嚣与禅林静谧交织成趣的独特风韵,更是黛瓦如诗、烟柳成画的江南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