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次的大展
以纤维重构全新的“星图”
体量最大的作品
灵感来自吴山十二生肖石 蕾丝里
的杭州记忆 本版撰稿 陈新怡 本版摄影 徐彦 林云龙
作品《缩地》一角 |
“科技曼陀罗”系列(局部) |
展厅一角 |
易卜拉欣·马哈马的作品《无题》 |
《FAM:000-∞》(局部) |
三年一次的大展
以纤维重构全新的“星图”
体量最大的作品
灵感来自吴山十二生肖石
的杭州记忆
艺术家崔真(Jin Choi)和托马斯·夏因(Thomas Shine)想要在浙江美术馆的C位展厅造一片水面。
馆方犹豫地提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镜面行不行?这是考虑到中途换水及展厅秩序等问题。
不行。就要水面。
9月21日晚,距离第五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开展只剩两天。当清水被缓缓注入,黑色的池子上一片静谧的水面,白色蕾丝“雕塑”如云如雾悬挂空中,偶尔有人走过带起一丝丝微风,水面起了涟漪,蕾丝倒影碎成层层叠叠,又缓缓重组、对齐。
水面之上,也浮现出一个问题:这是什么?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
年轻人凑近这组“雕塑”打量轮廓,试图辨认出虎首、龙脊、兔耳;几位头发花白的阿姨盯着针脚出神,小声议论:“这是长针,那是短针,跟我们当年织毛衣的手法差不多……”
作为迄今为止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中体量最大的作品。《缩地》(DISTANCE)由美国建筑师组合“Choi+Shine”(崔真和托马斯·夏因)与110名杭州志愿者耗时3个月共同制作完成。
时间回拨到今年3月,路过吴山“十二生肖石”的崔真和托马斯·夏因也曾发出过同样的疑问:这是什么?
两位都是“走南闯北”的国际艺术家,对中国的十二生肖并不陌生,当面对这一组突然平地而起、奇形怪状的石头,他们好奇心大发,这里面有十二生肖?
崔真属鸡,托马斯属龙,他们绕着这一堆石头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认不出哪一处是自己的生肖。
其实,很多杭州人也认不出,或者认不全。哪怕曾经有个大爷挨个儿点明这里每个生肖的所在,隔数月再来,忘了大半。但杭州人也不钻牛角尖,悠悠地瞅,“我觉得这块像啥,就是啥”。
本土经验,“十二生肖石”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集体想象。
就像星空散落的星星,不同国家、地区的人们,将自身的想象织成传说,在银河之中找到锚点。当我们抬头看,它可以是分隔织女与牛郎的天堑,也可以是古希腊传说里“神的纺线轨迹”,或者是北欧神话中的“命运之流”。
“重构星空”,这是本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的主题。
以往我们常在东方星空中寻觅西方星座,这回换一下,在西方蕾丝里找找东方的十二生肖。
吴山上口口相传的童谣,在杭州志愿者的手中,织进了柔软且坚韧的蕾丝网里。十二个生肖造型并非写实复原,而是以抽象钩织呈现,融入了杭州桥拱的轮廓、西湖亭台的飞檐、良渚玉琮的弧线……当观众站在特定轴线上,眼前是一个完整的生肖轮回。
水影摇曳,蕾丝轻荡。
当观众在展厅中行走、搜索、拼凑生肖想象时,其实正在重演艺术家在吴山上的发现。
每一次徘徊、每一圈水波、每一段轻震,都让这件作品被重新看见、重新连接、重新讲述。
本版撰稿 陈新怡
本版摄影 徐彦 林云龙
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举办到第五届,比起展览,倒更像是一场聚会。
从2013年的首届邀请20位杭州阿姨为公共自行车“穿”上编织的外衣后,每一届的三年展,都会邀请本地观众一起,搞些大事情。
这12年来,杭州市民和意大利艺术家克劳迪亚·罗西缝制过《山海经》的奇幻生物,和艺术家胡尹萍一起织出一顶打破吉尼斯纪录的粉红巨帽,和日本艺术家盐田千春一同将自己对杭州的感情赋予在作品《手牵手》中,还和英国艺术家爱丽丝·凯特一起动手“缝一棵树”。
在这之前,谁都没想到,日常的缝缝补补,也能做成艺术。
在策展人之一许嘉看来,纤维艺术不仅仅只是材料、手艺、技术手段,它更是一种载体,一种媒介。“比起其他的艺术形式,它更能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感,在艺术家和观众之间串联起那条线。”
到了第五届,当纤维艺术从“一种眼光”变成“一种方法”——大家聚在一起,还能搞些什么花样?
2023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第五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项目负责人、策展人之一黄燕看到了“Choi+Shine”工作室的《明镜止水》(《The Power of One》)。巨大的蕾丝装置布满整个展厅——光线穿过蕾丝表面的空隙,洒落在水面之上,流动的光斑与暗影,仿若星辰。
而在这之前,他们曾在世界各地以蕾丝为材料,勾连起一个又一个地方叙事:悬浮于阿姆斯特丹运河上的蕾丝飞毯、将冰岛景观连接在一起的巨大蕾丝人形输电线、矗立在巴塞罗那海滩旁的巨型蕾丝海胆……
黄燕激动地给工作室发了邮件,不到一周,便收到了肯定的回复。
但一个问题接踵而来,“Choi+Shine”工作室以往作品的体量都很大,这对项目成本和展陈空间而言,挑战不小。
纠结。
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发起人,同时也是本届三年展的艺术总监施慧拍了板:“要做就做得彻底。”
蕾丝和杭州,有关系吗?当然,萧山花边可是非遗。
1919年,上海商人徐万庆将意大利挑花技术引入萧山,开设了萧山第一家花边厂“乔治花边厂”。与西方传统的蕾丝技艺不同,“萧山花边”结合了中国民间的抽纱技艺,图案也从欧式风情转向了东方神韵,“萧山花边”因精美多变的纹样,曾一度畅销海内外。
想一想,你家老底子是不是也有一块花卉图案的白色蕾丝,盖在茶几的玻璃下、第一台电视机上、稀罕的钢琴上……
崔真和托马斯第一次来杭州,黄燕和中国美术学院纤维艺术系教师李军毓就带他们去萧山花边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小型博物馆转了一圈。
望着面前巨大的龙图案蕾丝,崔真感到惊讶。之前他们一直认为蕾丝代表着西方文化,但没想到杭州本地早已经探索如何将中国传统纹样与西方蕾丝工艺相结合。
看着展板上萧山花边女工的老照片,两人感慨:“作为劳动密集型产业,蕾丝往往凝聚着女性工人的耐性、韧性与执着。无论中国、荷兰、英国还是其他国家,纺织都为女性争取到了平等和工作的条件。”
关于项目最初的设想诞生了——聚焦“女性力量”的本土蕾丝装置。
“能不能在本土纺织产业的基础上,再考虑如何联动杭州的地域元素?”黄燕建议。
骑着共享单车,一行人去西湖及其周边转了一圈。以建筑设计起家的托马斯对杭州的宝塔和木构古建筑尤为感兴趣:“很难相信一个城市能把自然和文化这两种元素融合得这么好。”
既定的行程里,出了个小意外,计划去杭州博物馆的他们,意外碰上周二闭馆,“来都来了,就逛一下吴山吧。”
走走停停间,十二生肖石到了。两位艺术家脸上却写满了困惑。
“动物在哪儿?”托马斯蹲下身子,变换角度,试图从岩石的沟壑中辨认出不同的生肖。李军毓对着说明版,告诉他们各是什么生肖。“但我们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来。”崔真回忆道。
“看不出来”,成了最后创意的萌芽。
回去后,他们推翻了原先的设计,决定以十二生肖为主题,“但我们不想直接呈现出十二只生肖。”托马斯说,“而是要像那组石头一样,让人去寻找、去解读。”
设计草图里,龙的身段取自蜿蜒的西湖长桥;虎的轮廓被融入集贤亭的檐角;猴的头型仿若越窑青瓷双系罐;蛇的形象则让人联想起江南园林里的圆月洞门……
每一个生肖,都不再是单一的图像,而是一组融合了杭州地标、传统吉祥图案和自然意象的“谜题”。观众从不同角度去“寻找”和“拼凑”答案,正如艺术家们在吴山上的体验一样。
家住城西的袁阿姨,为了来浙江美术馆,骑了一个小时的电瓶车。大老远跑来的人,不在少数,下沙、临平、湘湖……来自杭州各个角落百来号的“织女”“织男”碰了头,这是从400多名报名者中面试筛选出来的110名项目志愿者。
“我们设计了很多富有中国特色的不对称图案,几乎每个志愿者分配到的都是不同的样式。”崔真的心里充满忐忑,这是她和托马斯迄今做过的最难的项目,为了保证最后能把不同的蕾丝部分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崔真对每一片蕾丝的尺寸都做了严格的规定。
举个例子,每10厘米的蕾丝长度,针数必须一模一样。
但是,对很多自称“初学者”的退休阿姨来说,“打通任督二脉”很快,毕竟有多年前钩针编织的肌肉记忆。
由于作品图案较大,袁阿姨索性把“作业”摊到了自己床上。织到晚上,凉席往上一铺,直接睡在上面。
除了像袁阿姨这样“单打独斗”的志愿者,还有像钱国群和赵嫄这样“并肩作战”的母女志愿者。
任务分配中,母女俩被分配到了“狗”的图案。钱国群是个编织爱好者,比如最近还织了一件LABUBU的娃娃衣,有主打编织爱好的小红书账号,而且还拥有国外的客源。
和妈妈不同,赵嫄的编织经验“几乎为零”。母女俩一起研究复杂的图纸,学教针法,互相监督对方的进度。
在崔真看来,《缩地》真正的力量不在作品本身,而是大家在紧迫的编织期限内,为了共同目标一起奋斗的过程。
托马斯在一旁补充,“这个过程是大家自发聚在一起,共同分享,努力实现它。最后作品漂不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共同创造它时那种美妙的感受。”
开幕式那天,钱国群特地穿上了自己二次改造的衣服,与女儿和装置合了影。赵嫄发了小红书,配文“是的,我和妈妈一起干了件大事”。
跟赵嫄聊到杭州人的蕾丝记忆时,她提到一个细节——
几乎每户人家,饭桌、五斗橱、茶几、写字台……案板玻璃的下面,压着蕾丝布的上面,还夹着不少家里的老照片。
家庭老照片与蕾丝,就这样被打包在一起深藏在很多人记忆深处。而李军毓和郭建平的作品《FAM:000-∞》把它挖了出来。
同样是蕾丝编织,作品中的图案好认很多:独生子女证、母婴第一张合照、伢儿和小三轮、家庭大合照……《FAM:000-∞》中的每一幅蕾丝复刻的老照片,都被定格在一扇扇旧木窗格里,窗外不是风景,而是人的成长经历——那些家庭瞬间。
从中国美术学院博士毕业不久,李军毓认识了一位萧山花边的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在传承人手里,蕾丝往小做是花卉瓜果,往大也可以拓展为“西湖十景”。但李军毓想用蕾丝讲点不一样的故事。
她开始尝试把家里老相册里的照片转译成蕾丝图样——“蕾丝不像照片那样直白,它是可以穿透的、线性的,像蜘蛛网,把不同时空的人勾连在一起。”
“窗”成了载体,它仿佛是一种隐喻——既是边界,也是通道;既隔绝内外,又连接彼此。
在她的观察中,现在意义上的“家庭”不一定非要以血缘为基础,“它可以是你和宠物、和物品,甚至和陌生人在某个瞬间共同构成的关系单元。”这张合影不可保存,而是随着人的离开而消散,随着新人的到来而重组。
“这就像刚刚我们说的。”作品的另一位合伙人郭建平提醒我面前一块即时生成图像的小屏幕,我的投影正在越来越密的线条下逐渐生成,“它不断在生成,不断在变化。哪怕只是三个人在展厅里共同停留20秒,在那20秒里,他们就是一个临时家庭。家的概念是可以放大也可以缩小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家,两个人也是,它可以扩大到社区、国家,甚至地球。”
《FAM:000-∞》把封闭的家变成了开放的、流动的关系场,正如凯瑟琳·哈珀教授在《重构星空》里写的那段话:“布料就如同我们的第二层皮肤一般,始终相伴在我们生活的感官体验、身体感知、装饰审美、日常功能和仪式传统等各个方面。纤维艺术为纺织艺术家、设计师、学者和专家提供了无限的可能,让他们既能反映自己的生活经历,也能凝视他人的生存境遇。”
【后记】
纤维艺术是否正在迎来“黄金时代”?
作为展览的观察者和参与者,策展人之一姜俊看到了众多以纤维媒介为核心的艺术作品亮相,从装置艺术到观念表达,他发现,纤维材质的多元性与表现力正在不断拓宽——纤维艺术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闯入当代艺术的核心视野。
曾经,在首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上,时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的高世名提出过纤维艺术“世界经纬地图”的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张“地图”被不断证明。“众所周知,国际当代艺术的中心往往都是在纽约、柏林、巴黎、伦敦这些西方国家的首都城市。然而,纤维艺术的中心地带却不在美国而在拉美、不在西欧而在非洲;它的中心城市不是柏林、巴黎,而是洛桑,不是北京、东京,而是杭州、伊斯法罕……如果从纤维艺术的角度绘制一张世界地图,我们会发现这张地图显示出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联结。”高世名说。
这张地图,再扩大一点,便是整片天空。
第五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的主题正是“重构星空”。如果将浩瀚星空比作经纬交织的纤维织物,不同文明对星空有着各异的想象与解读,这些想象与解读也塑造了各自独特的世界观。“重构星空”意味着唤醒那些“被遮蔽的暗星”转变为“自主发光的星体”。
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是这场潮流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观众行走于展厅之中,可以与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表达形成“星丛式”对话。
加纳艺术家易卜拉欣·马哈马(Ibrahim Mahama)记录全球资本流动痕迹的麻袋,艺术家李青借用作品《阴翳志》将织锦与西方艺术杂志并置并引发符号思考,意大利艺术家莱昂纳多·乌利安(Leonardo Ulian)的“科技曼陀罗”系列介入最前沿的科技与哲学讨论的张力之中……
“重构星空”并非一句张扬的口号,来自不同文明、不同维度、不同生命的“纤维”,在第五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里,被一双双可见与不可见的手,编织成了一幅全新的星空。
当展厅的灯光渐暗,那些用丝线、麻绳、植物根茎甚至数据流编织的星图仍在黑暗中发光。它们不是孤立的星辰,而是彼此照亮的光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