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前往北京,
我们离开北京
文 坏狗
1、
1988年,老邹从辽宁大学英语系毕业,如愿进厂当了工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是东北人心中最好的归属。进厂第二年,他觉得工作很枯燥,有些无聊,他开始磨洋工,在外晃荡,托医院的熟人出具假证明,向工厂请病假。病假条积了一摞,纸包不住火,工厂的同事都知道了,团支部书记找上门来:
“要么你就好好上班,要么就辞退了吧,你的事我们都知道,虽然你能开出病假条来,我们也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1990年,老邹被辞退了。
他去办辞退手续,办事员收回他的职工证,领导当场撕了。撕毁又狠狠投掷进垃圾桶的手势,是对老邹的公开处刑,他终生难忘。
老邹印象至深的另一幅画面是,昏暗的灯光下,摆着一碗炒鸡肝,那是父母给上大学走读的他留的晚饭,也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后一顿荤。
那天他在放学路上,去河边看人放生,后来在岸边捡到一本讲放生的册子。有字的纸他都愿意读一读,读完他觉得被说服了:“我从明天起就吃素。”
肉不吃,鸡蛋不吃,荤油不吃,牛奶可以吃。有的素食者分花素和纯素,严苛者连葱蒜都不能吃。但老邹有自己的理论,食物分阴阳,具体哪些是阴,哪些是阳,他也没有区分的绝对标准——“只是一种感觉”,像德语词汇的阴阳性一样随机。
被工厂辞退后去哪呢?沈阳已经没什么可待的了。他想去北京学德语,他想拥有读德语哲学原典的能力。
爸妈每个月给老邹打200元生活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200元,很经花。但老邹的生活依然过得困窘。他刚到北京,就受到文化冲击。一套全本插图版《金瓶梅》,要价400。
他原本只是想假借学习德语,去北京体验历练一番,但受到冲击后,他决定在北京多待几年。
有人介绍他去做家教,至少可以维持温饱。做家教的学生家里,有一位家长是大学老师,看老邹教得不错,又把他引荐给成人大学,兼职代课教师。他人缘很好,每次上课都有学生给他带润喉糖,家教也一传十,做出名声了,学生也越来越多。终于可以反哺家庭了。
1991年,老邹30岁,结束了两袖空空向家要钱的生活。但这种“盛景”只维持了十年。
2001年,新世纪来了,语言培训机构的普及抢走了老邹的“蛋糕”。40岁的老邹遭遇了家教生涯滑铁卢,学生骤然少了许多。
但他没想过去正经职场找工作。他也清楚,哪家公司会聘用一个毕业多年还没任何职场经验的人?另外,他也不那么能受上班的束缚。
还好他学的是英语专业,在当年,这是香饽饽,没有失业之虞。马云骑着自行车给外国游客做向导,一来锻炼口语,二来开拓视野,聊聊外面的世界。老邹和马云同一年毕业。
他开始给印度教的传教士做翻译,每天同吃同住在一起。这段经历是老邹的宗教启蒙,如同被开了慧眼,他又想通了一些新的哲学问题。但传教士说,月亮比太阳大,印度教经典这么写的。老邹受过高等教育,显然不能相信。这段合作因为日月孰大孰小的问题,不愉快地散了。
不久,老邹又找到了一个活儿,把艺术家的作品集翻译成英语,千字三百。这份活儿并不难做,老邹没有选择一个人苦啃,他找来一位美国朋友,老邹翻一遍,请美国朋友把关润色,钱一人一半,有本土美国人的加持,活儿做得又快又好。那是老邹可支配收入最多的时期。他没省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台钢琴。
一晃二十年又过去,我认识老邹的时候,他已经在胡同里开了一家素菜馆。
2、
2020年初,我非常临时地被投掷进北京的胡同生活。朋友圈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发了转租信息,他要去武汉拍纪录片,那时武汉还没有解封,要去多久谁也不知道。
他留了一把单枪匹马的钥匙给我,这把钥匙锁住他所有的家当——数百本书,若干来不及使用的黄油,从胡同捡来的一些家具。
我上一个租赁的房子,在一个北京高校的家属院中,在疫情乍起时,使用了严苛的出入报备系统,我需要提前多天告知来给我搬家的师傅的健康状况,还有车牌号。我给不出这些,然后我找到一家可以代搬家的小公司,他们总有办法满足不同社区的一切要求。当天,两个我完全不认识的男人进入我居住一年的家,粗暴地打包被称为隐私的物品,非常时期,我来不及感到羞赧。他们装上我的猫,面包车向东8公里。
到了胡同,一位拉三轮的师傅,负责接力,将小面包车的一切倾泻到新家。师傅姓林,我坐在副驾座上,林师傅一路跟人打招呼,“您吃了吗?”,近乎刻板印象的京片子对话,气氛松快。
进出胡同口,我需要出示二房东留下的千疮百孔的出入证,在登记表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体温。比起其他街道,这种管理方式堪称前现代。
我仿佛总在最不该辞职时候提离职,一次是2020年初在北京,另一次2022年初在上海(但这是后话)。它们使得,悠长假期也变为未卜的煎熬。等待下一份工作将我召唤回工位前,我一遍遍点击刷新胡同。
在外界一片肃杀的城市景观里,我回避去那些需要严格审视健康情况的场合。防疫关卡把街区分成更小的区块,每个区块都像海上孤岛,在自家岛上活动,可以放松警惕。而一旦出岛,就是远航,需要戴上口罩严阵以待。
拿着通行证,我被允许在安定门街道辖区内的二十来条胡同任意出入,最远可以去到要走一刻钟的方家胡同,却进不了十几米外的南锣鼓巷。
“春节放假,初十开工”的告示,红纸喜庆的颜色已经褪色,店铺依旧紧闭柴扉。为数不多开业的店铺,在夜里射出幽微的灯光,在春寒料峭的北京冬夜里,闪烁其辞。说不清开了的店铺和没开的那些,到底是谁衬托得谁更窘迫一点。
以鼓楼东大街为中心,辐射得更远些,南锣鼓巷、五道营胡同,从前都是网红胡同,游客摩肩擦踵。现在状如鬼街。临近五道营胡同西口,有家纹身店,店外的迎客雕塑也被佩戴了口罩,和凄凉的街景相映照,竟然解读出一丝幽默的自嘲意味。整条街垂头丧气地失落着 ,只有一家日料馆前两棵高大的樱花,到了花季自顾自开着,它们倒无所谓有没有人看的。
我仍然会接到来自那个高校家属院的电话,他们需要我再次确认自己的健康信息。我没有退出家属院的“健康管理群”,屏幕上,总是持续跳跃出不同的车牌号信息,我将之视为一种人间观察。
彼时,胡同这个院子里,我是还希望找班上上的唯一一人。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见到一个须发全白的人。他给我一个复古箱子,不知是哪里捡来的理发匠的行头,功能区层层分明,还有他人的碎发。我如获至宝,将它打横放置,当电视柜用。
他穿着一件军绿大衣,很有年代感,遥遥向我点了一下头,算是结束对话。事实上我记错了,我发现那只是一件优衣库的衬衫,我也有同款。记忆总是胡乱篡改细节。他就是老邹。
3、
老邹胡髯头发都长长的,所以形象很突出,骑着二八自行车走街串巷,打照面的路人即使不认识他,也会多看一眼。
素菜馆开在胡同院子里,一个招牌也没有,大众点评上也查不到,不存在什么“过路流量”,来的大多是熟客,或是经人介绍特地寻来的。
空间太小了,做饭的操作台和餐桌咫尺之遥,客人吃饭聊天,老邹就搬把椅子旁听,当然,他也常常参与。这是他喜欢的事情,老邹就是想借吃饭之名,让大家聚集在一起,聊天、辩论、碰撞。
空间装潢的风格,就是老邹本人的风格。一面白墙用来放投影,另一面墙放着年代感很强的《良友》等杂志。“旧东西”是老邹的宝贝,他宁愿在鬼市花重金买一张上世纪的结婚证裱起来,也不可能踏进家居市场买一套新沙发。
大家来这里聚会,然后吃老邹做的菜。老邹的愿景是艺术空间,所以吸引来的食客,大多是艺术青年,他们中有的受雇于机构,有的是自由职业自己接活。
老邹对他们有个疑问,“你们现在都是怎么工作,怎么找到工作的?”老邹没有在所谓职场待过,所以好奇。按世俗的轴线衡量,老邹已到了从岗位上退休的年龄。
一次,一个女孩独自要吃饭,愁容满面,和老邹说,她真的很焦虑,怕独身一人老了没人收尸,也不知道会被埋在哪儿。
老邹很震惊,活着的焦虑都烦不过来,有人竟然在为身后事真实焦虑。
老邹会适时地提问,他总能引人说很多话。当如今的北漂青年们诉说各自的焦虑,KPI、OKR、同侪压力、上升通道关闭,60年代生人的老邹并不能真的感同身受。尽管他饶有兴趣地做倾听者,无奈时代速度、个人选择都不同了,老北漂老邹和青年之间隔着无垠的真空地带。
一位青年画家带朋友在老邹的饭馆吃饭,无意中聊到说只能通过“满足”来感受幸福了,老邹不认同。他说,通过满足得到的幸福是猪一样的幸福,真正的幸福是因为不满足才能得到的,不满足才能有突破,才能到新台阶看到新风景。
老邹闲云野鹤惯了,没办法真的理解当代青年的生存压力。这场激辩足足进行了三小时,老邹舌战群儒,以一敌五,青年们辩得口干舌燥体力不支赶紧告辞。
老邹仍然恋战,在群里问:“明天没有访客,我们继续聊聊这个话题?”
青年们噤声,画家回复:“还继续讨论啊,有点害怕了。”
有人评价老邹,“被塑封在80年代了”——其中一个表征就是热爱辩论。
没客人的时候,老邹就打开他的苹果电脑,1200元淘来的二手macbook,写剧本。由于旧电脑散热不好,热得烫手,老邹用锅垫把电脑支楞起来,底下垫着冰袋,物理降温。
他不需要上班,时间全由他定,写累了就几张餐桌椅并一下,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他接受采访,被问有没有考虑养老问题,老邹正色道:我现在更关心我的个人发展。
写得兴奋时,老邹就不回家了,在椅子上应付一夜。别人问他忙什么,他雄心勃勃,“改剧本呢”,并没有deadline在身后催他,他写得停不下来。
除了素菜馆,老邹在胡同里还拥有许多物业,低价向房东租来,按自己的意志装修,然后转手开始做民宿,或是提供给来驻地创作的艺术家。
分布在雍和宫、国子监等北京胡同知名地标的4套房子,也都塑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二手家具城配齐的家具不知年代。老旧的冰箱,悉心用木纹纸贴好,与收购来的老木床浑然一体。墙上的装饰,多是有些年代的藏品,斑驳又有些阴鸷。
但这种带有强烈上世纪意识形态的装潢风格,外国人很喜欢。
以前老邹的民宿生意相当不错,也支撑了老邹的生活来源。直到疫情来临,老邹把各房间抛出去保本,有房客提出要长租,老邹恋恋不舍,他甚至舍不得和房客签订一年租房合同——“半年吧,最多半年。”
疫情时,他一个月亏损一万多,尽管如此,他也不愿意长租出去打稳妥牌。当然,每况愈下后,也只能妥协了。
4、
疫情之初那一年我25岁,那时候很流行一个词,1/4危机。在思考自己何去何从时,因为疫情急转,又多了一分家国何去何从的杞人忧天,使我的忧愁好像更广袤了一点。我的昔日同学们,在买房子,在买重疾险,在为生活添置永恒的坚固的决定。而我每天,为在胡同又捡到什么而雀跃。
我感受到了这种劈叉,但仍把“可以移动”视为衡量自己生活的重要指标。时至今日,这仍然是我最为重视的。
我记得清楚,那年北京,到了8月才勉强恢复光明正大的公共生活。在此之前,超过8人的聚会就会引起邻居的恐慌。
然后我有了新的工作,在国贸上班,被困住玻璃幕墙里。在午后注意力崩溃时,去楼道吸烟,目之所及,还是玻璃幕墙。下班后我总是踩单车去Fruity space(一个俗称水果店的空间,现在已经没了),北京的街道总是横平竖直,骑车不用频频检查路线。水果店每周三放电影,每周四是“读点东西”。空间本来就用以演出,所以设备俱全。空空的地下一层,人们三三两两坐着,消费酒水和聊天。舞台区布置出小小的追光区域,谁想读点什么或说点什么,就上台,在话筒前。可以是笑话,可以是歌词,可以是药品说明书。
水果店附近有一家贵州菜馆,君琴花,开了二十年,老板管客人叫家人。朋友说,“只要你去吃君琴花,就能在北京有两个家”。我的下班路线往往是,从国贸一路向西,到君琴花吃一碗辣鸡粉,然后去水果店随便听点什么。工作更为饱和的夜晚,从建国门坐到鼓楼大街,从地铁出口出来,就近抱紧一棵树。
那时候和朋友的约会内容是去二环边看人钓鱼,游野泳。扒胡同不同人家的屋顶,在屋顶吃西瓜。尽管通勤时间时间长达一小时,但我舍不得搬走,在异常的北京,胡同给我提供了全部的公共生活。
5、
老邹来北京30年,除了学德语那一年住在圆明园附近的平房里,其他时候都住在胡同,没有离开过。小区里门卫森严,防盗门一关,邻里互不认识的气氛,他觉得太过隔绝。
“长安居,大不易,没想到北京也让我待了这么久。”老邹的大学同班同学后来当了大学教授,当了官员,豪车豪宅,老邹不羡慕,一个人只要肯放下对中产生活图景的想象,就能天地自由。父母去世以后,独身的老邹不再有家,他决定再也不回沈阳。
在北京,老邹也没有真正意义的家,他没有把任何一个地方称为家,甚至他也不需要固定住所,几个民宿轮流被租赁出去,哪间空着,他就去住哪间。
好在相互都不太远,他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就能抵达。他的随身行李不多,只有一个电动牙刷。
多年来,他坚持的习惯除了吃素、瑜伽,还有入睡前才吃晚饭。吃太早会困,没有客人造访的晚上是老邹的学习时间,不能用来打瞌睡。
每天大约零点前后,院里变得寂静,邻居们陆续洗漱睡了。老邹的空间总是在这时传来锅镬声,他沉默地吃完晚餐,清理碗碟,揿下冰箱后的电灯按钮,摸黑踏着台阶走出院子,披着一路月色,也回去睡了。
那年夏天,上海的6月,北京的8月,线下演出终于恢复。我离开北京搬往上海。
上海被我视为红线更为松弛的地方。在北京眺望上海,对上海总有保持关注的兴趣。但在上海回望北京,却缺乏再去看一看的信心。
搬离北京后,我只回去过一两次,再去北京,成为一件需要心理建设才能做到的事情。在北京明明是开心的,没有称得上“创伤”的东西。但离开后,想到很难躲开的难吃的食物,被困在其中的写字楼,无论去哪都有那么多距离横亘其中,这些食物里有一种广袤的悲伤,是我当时没意识到的,滞后于我的离开。
等我再途经北京时,我无法承受它的再度消颓,确切的死亡气息,记忆里北京“好”的那部分也被抹煞了。在北京总是不可避免故地重游,但带来的往往是悲伤体验。
我回北京时,又见了老邹一两次,他好像什么都没变,因为模样好像也没什么再老去的空间,又好像随北京的衰颓更衰颓了。这一切令我伤心。
随我一起挪到上海的,还有老邹的小提琴,我答应帮他找维修师傅,但过去了几年,这把琴随我搬了好几次家,也没得到妥善的修缮。老邹不着急,我惊讶于他对人的信任,我们的联系微乎其微,但他似乎从不担心这其中千里一线的连接悄悄脱落,他的琴就一去不回了。
琴终于在今年被老邹想起,以未修缮的状态重新回到北京。最近一次联系,老邹说,修好了,正拉着呢。我又想起我离开那年,老邹总在灯下摸索拉他的小提琴,一双大手,初学者的虔诚。
*文中老邹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