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穿城的水,怎么就把房子泡在里头了?
从上海虹桥站坐高铁,四十分钟就到了绍兴北站。出了站,风里带的湿气跟上海不一样,上海的湿是黏在高楼玻璃幕墙上的,这儿的湿却像裹着一层绵密的水汽,往骨头缝里钻。打了辆出租车往老城去,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说:“绍兴嘛,就是水里头泡大的城。”
进了老城,果然满眼是水。窄窄的河道贴着青石板路走,两岸的房子就那么歪歪扭扭地挤着,有的墙角都泡在水里,长了青苔,像穿了件绿蓑衣。我在上海也见过河,黄浦江、苏州河,可哪儿见过房子跟水这么亲的?外滩的洋房离着江还有段距离,这儿倒好,推开窗就能往河里舀水。
在仓桥直街走,看见一家老太太坐在河边择菜,木盆里的水晃荡着,菜叶上的水珠滴进河里,分不清哪滴是盆里的,哪滴是河里的。我问她:“大妈,这房子常年挨着水,墙不潮吗?”老太太抬头笑,缺了颗门牙:“潮啥?祖辈儿就这么住,水是咱的根哩。”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上海人讲究“亲水”,外滩修了观景台,陆家嘴的豪宅临江最贵,但那是隔着距离的“亲”。绍兴人倒好,把日子过成了水里的浮萍,墙基泡在水里,门槛挨着水面,连晾衣服的竹竿都斜斜地伸到河面上。这水到底是他们的屏障,还是他们的炕头?晚上住在临河的民宿,听着船桨划水的声音,忽然觉得,上海的“亲水”是件外套,绍兴的“亲水”,怕是皮肉里长出来的。
二、石板桥那么多,到底是桥连着路,还是路连着桥?
在绍兴走,三步一桥,五步一拱。最有名的八字桥,我绕着走了三圈,才看明白那桥怎么个“八字”法——不是一座桥,是几座桥勾连在一起,台阶斜斜地伸到两岸,底下的水巷四通八达。桥面上的石板磨得发亮,凹下去的地方积着雨水,像嵌了一排碎镜子。
上海也有桥,外白渡桥、卢浦大桥,都是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讲究的是气势和通达。可绍兴的桥不一样,小,巧,跟水巷、跟房子长在一块儿。有天傍晚在广宁桥,看见个大爷扛着锄头从桥上下来,锄头尖上还挂着泥,他走过桥堍的茶馆,跟里头喝茶的人打招呼,声音在桥洞里撞出回声。
我数过一条巷子里的桥,不到两百米,竟有四座。有的桥只容一人通过,台阶窄得要侧着脚走;有的桥拱得老高,像驼峰,推自行车的人得把车扛在肩上。我问当地一个开书店的老板:“这么多桥,当初怎么修的?不怕麻烦吗?”他指了指窗外的河:“没桥,咋过水?早先这儿都是河汊,修桥就是修路。”
可我还是糊涂。上海的路是路,桥是桥,泾渭分明。绍兴倒好,路和桥搅和在一起,走着走着就上了桥,下了桥又是路。就说八字桥吧,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个水陆交通的枢纽,台阶、坡道、岔路,全围着水转,人在上面走,像在棋盘里挪子儿。这到底是先有了水,逼得人修桥;还是先有了修桥的心思,才把水巷规划成这样?想不明白,只觉得这些桥不是后来修的,倒像是从水里、从土里自己长出来的。
三、鲁迅笔下的绍兴,怎么跟我看见的不一样又一样?
去鲁迅故里,游人多得像煮饺子。三味书屋的门槛被摸得溜光,百草园里的菜畦还在,只是围了栏杆,不能进去拔草。我站在“早”字桌前,看讲解员跟一群小学生讲鲁迅刻字的故事,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小时候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觉得那园子大得没边,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可真站在那儿,才发现园子不过半亩地,几畦青菜,一堵矮墙,跟乡下的菜园子没啥区别。上海的纪念馆讲究声光电动,鲁迅公园里还有巨大的鲁迅雕像,气派得很。这儿倒朴素,老房子、旧家具,连墙上的标语都带着年月的黄。
可走着走着,又觉得哪儿都对。咸亨酒店的茴香豆装在粗瓷碗里,阿Q正传馆里有个蜡像蹲在墙角,手里举着个“悔”字。傍晚在河边走,看见个戴毡帽的老汉撑着乌篷船,船尾的红灯笼晃悠着,忽然就想起《社戏》里写的:“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外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
上海人看鲁迅,是课本里的大作家,是弄堂里挂着的黑白照片。可在绍兴,鲁迅好像没那么“大”,他就是这片水土养出来的一个人,他写的茴香豆、乌篷船、咸亨酒店,不是文学意象,就是街坊邻里的日常。可怪的是,当我看见那个撑船的老汉,看见青石板路上跑过的孩子,忽然觉得鲁迅笔下的绍兴,跟眼前的绍兴,隔着一百年的光阴,却又像两滴水,落进了同一个池塘里。这到底是鲁迅写活了绍兴,还是绍兴把鲁迅的文字泡在了日子里?想不明白,只觉得这儿的空气里,好像真有股子“横眉冷对”的倔劲儿,也有股子“俯首甘为”的温厚。
四、臭豆腐那么臭,怎么就成了街面上的香饽饽?
在鲁迅故里那条街上,远远就闻到一股味儿——不是香,是那种带着点酸腐的臭,像什么东西放坏了,又不全是。走近了看,是个摊位在炸臭豆腐,黑黢黢的豆腐块往油锅里一扔,“滋啦”一声,臭味儿裹着油香就冒出来了,围了一圈人等着买。
我在上海也吃过臭豆腐,城隍庙的,浇上甜面酱和辣酱,臭得含蓄,香得直白。可绍兴的臭豆腐不一样,那臭味儿是张扬的,霸道的,像有人在你鼻子底下晃悠一块腌坏了的霉豆腐。我捏着鼻子买了一份,摊主是个中年妇女,往豆腐上浇了勺红通通的辣酱,说:“尝尝,越臭越香!”
咬了一口,外脆里嫩,臭味儿进了嘴,反而变成了一种醇厚的香,跟辣酱一混,有点上头。旁边一个绍兴大姐看我吃得皱眉,笑了:“小伙子,第一次吃吧?我们这儿从老辈儿就爱吃这口,臭是臭,下饭!”
可我还是不懂。上海人吃东西讲究精致,浓油赤酱也好,本帮菜的甜也好,都是透着讲究的。绍兴人咋就爱上了这“臭”?不光臭豆腐,还有霉苋菜梗、臭冬瓜,都是闻着让人退避三舍,吃着却停不下来的东西。我问了好几个当地人,说法都差不多:“以前穷,东西舍不得扔,放久了发酵了,发现能吃,还挺香,就传开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总觉得没说透。上海的“精致”是外滩的西装革履,是弄堂里的精打细算。绍兴的“臭”,却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带着点泼辣,有点不管不顾。这到底是穷日子逼出来的智慧,还是一方水土独有的口味偏执?想不明白,只觉得这臭味儿里,藏着绍兴人不跟人商量的执拗,也藏着他们把苦日子嚼出甜味儿的本事。
五、这城里的时光,到底是慢了,还是快了?
在绍兴待了三天,最大的感受是时间好像走得不一样。早上在河边看老人遛鸟,鸟笼往廊檐下一挂,能坐一上午,喝一口茶,逗一句鸟,太阳挪了位置,他们才慢悠悠挪挪屁股。下午去书圣故里,看见几个老阿姨坐在门槛上绣花,丝线在手里翻飞,眼睛都不抬,旁边的收音机里放着越剧,咿咿呀呀的,跟流水声混在一起。
可也有快的地方。仓桥直街的网红店里,年轻人举着奶茶拍照,手机咔嚓咔嚓响;鲁迅故里的讲解器,扫码就能听,比当年先生读书的“之乎者也”快多了。有天晚上路过一个酒吧,里头的音乐震得窗户直晃,跟河对岸的戏台子唱起了对台戏,戏台上的演员穿着长袍,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酒吧里的姑娘跟着节奏晃头。
上海的快是明明白白的,地铁里的人跑着赶车,写字楼的灯亮到半夜。绍兴的快和慢,却像水和酒掺在一起,分不太清。你说它慢吧,乌篷船都装上了马达,老街上全是扫码支付;你说它快吧,巷子里的老人还是用煤炉烧水,茶馆里的茶客能坐一下午不动弹。
我问民宿的老板:“现在年轻人还愿意住老城区吗?”他指了指对面的小楼:“那家人的儿子在杭州上班,周末就回来,说这儿比城里舒服。”可我又看见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坐在桥头写生,一画就是一天。这到底是年轻人念着旧,还是老日子里有新东西在长?
离开绍兴那天,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的水巷渐渐远去,脑子里还在琢磨那五个疑问。或许这些疑问本就没答案,就像绍兴的水,绕着城走了千百年,也没走出个所以然来。上海是块精雕细琢的玉,绍兴是块被水浸了多年的石头,玉有玉的透亮,石头有石头的温润。这城里的桥、水、味道、时光,到底是为什么长成这样?想不明白,或许就该不想明白,留着点琢磨的余地,像嚼一颗茴香豆,越嚼,那味儿才越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