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是预制的,衣服是现制的——小红书上这条高赞点评背后,是消费者对超长预售的嘲讽。
12月18日,小晴退掉了35天前下单的衬衫。这件当时标着“30天预售期”的衣服,直到今天仍未发货。在此之前,她在另一家店铺买过同款白衬衫。21天后,客服却发来消息说,面料出了问题,工厂生产没那么快,为了不耽误时间,建议她退款。
小晴才发现,久等不来的衣服原来根本没有生产。
对此,她很不解:既然没货,为什么商家还要卖?
经济观察报记者也随机采访了约30位消费者,发现大家在购买女装时曾不同程度遇到过预售。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五花八门:发货时间飘忽不定、苦等几十日最后退单、收货后发现货不对板、服装质量堪忧。
“我讨厌预售,但不得不预售。”有着十几万粉丝的淘宝女装店主朵朵说,她家几乎所有衣服都挂着“预售15天发货”的说明。这位2004年就开店的老淘宝人,见证了中国电商从现货销售到超长预售的全过程。
预售指产品还没正式进入市场前的销售行为。预售并非新事物,2012年,淘宝天猫率先开启预售,并一度成为GMV(商品交易总额)快速增长的利器,后被京东、拼多多、抖音等电商效仿。
2024年“618”,天猫、京东等平台宣布取消预售,但当年“双11”,又再次开启预售。据晚点LatePost报道,淘宝天猫2024年“618”预售期间的成交额在整场大促中占比约为5%—10%。
商家卖货,为何要用预售的方式?
朵朵告诉记者,一个款式原本有40件库存,如果说预售出去100件,她会按照下单顺序在次日将前40单先发出去。在此期间,朵朵预测16人会退货,按照“七天无理由退货”的规定,在首批货发出去的8—12天,退货会回流,基本在第15天到齐。退回来的商品经质检熨烫后,再发给后续的消费者。第二批发出去的货物中也许还会出现10件退货,再加上还未发出货的仅退款,最终40件库存基本能满足预售100件的订单量。
“退货率在60%以上,我索性只备40%的货。”朵朵说商家能看到同行业的平均退货率,既然确定会有退货,她又何必把100件衣服都做出来,徒增库存压力?对服装行业来说,库存就是现金流,一旦控制不好,前面赚取的利润会瞬间淹没在库存中。
但与朵朵这种电商商家不同,直播间的主播就几乎没有库存。
山东纺织厂徐老板今年就时常遇到“拿样衣求生产”的主播,他们会等到直播衣服的订单量达标后才会向工厂下单。但徐老板说,这些订单的起订量为100件,仅是去年的十分之一。
事实上,当前服装行业的整体规模在萎缩。国家统计局数据也显示:2025年1—10月,我国服装行业规模以上(年主营业务收入2000万元及以上)企业为13684家,实现营业收入9515.84亿元,同比下降7.33%;利润总额353.8亿元,同比下降23.41%;规模以上企业服装产量同比下降3.20%。
面对行业下滑的现实,服装商家必须控制生产。预售就成为他们当下“用时间换生存空间”的一种选择。
预售算盘
12月13日晚,在朵朵家女装的直播间里,一件咖色大衣成为当晚的明星产品。在不断上架售罄又上架后的10分钟里,这件售价2290元的大衣,最终卖出去100件。
主播在直播间反复说:“预售15天,能等的宝宝再下单。”
事实上,朵朵仓库里的现货只有40件。
尽管销量超过了库存,朵朵并没有快速向工厂追加订单,而是选择了静静等待:她先是在第二天把40件大衣发出去,等待部分因尺码、色差,或单纯“不想要”等原因被退回的衣服。待仓库同事拆开这些包裹,完成质检、熨烫、重新挂吊牌等流程后,再发给后面排队等候的预售订单客人。
这只是第一轮循环,此后还会有退回再发货的情况,循环往复直到预售期结束。
偶尔遇到退货少的情况,朵朵才会向工厂加单,在预售期内完成生产发给消费者。
在这样的发货退货循环中,预售给了朵朵缓冲的时间。
虽然库存得到了管理,但朵朵也发现一些问题:一件衣服被倒手一两次,衣服品质会打折扣;因为长时间等待,消费者对衣服的要求更高,因此后几轮的退货率显著高于第一批的退货率。
年销4亿元、粉丝量超百万的汉服头部品牌创始人阿杰也说,预售是一种无奈选择。
2025年,阿杰的退货率从去年的50%攀升至80%,但3年前这个数字还只是40%。
阿杰觉得平台此前推出的“仅退款”政策,养出了一批试穿族,一次买齐所有颜色,穿一天拍照再退货。阿杰的应对之策也是卖出1000件,只做400件,标上“30天预售”。第一批产品退货后,再发给后面的订单,如此循环。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规模的商家,预售逻辑并不相同。以森马、乐町、Lily等服装大牌为例,他们拥有自己的货品规划机制,会预估销量,备出部分现货销售后,如果销售数据好,再向工厂加单。预售在这里是追加的逻辑。
同时,很多国际大品牌,又几乎不存在预售。
一家北美服装企业负责人告诉记者,从敲定生产何种产品开始,产品历经设计打磨、投入生产、复杂的买货流程(即精准采购);接着把货物合理分配至不同门店及各类销售渠道;最后开展营销,产品上架销售。整个流程环环相扣,形成一条极为漫长的链路。上述负责人认为,如果可以先收集订单再下单,确实能有效控制库存,但很难真正做到。
像朵朵这类中小商家,现金流远不能和大品牌相比,预售就异化为控库存、处理退货的工具。
中国青年报社曾在2022年做过一项调查,78%的受访者认为预售期在变长,80%的人表示超长预售降低体验。
朵朵的账本是:一件售价2290元的羊驼毛大衣,成本高达1700元。若备100件现货,退回来60件,相当于9万元的成本压在仓库难以流转;若只备40件,最后都卖出去了,这个单品才能有利润。
连锁反应
对上游厂商来说,预售也带了新烦恼。
山东纺织厂的徐老板说了几个数字:一件T恤要5天,一件大衣要15天。这不是缝制时间,而是等单时间。对生产商来说,每换一款衣服需要切换产线、调试机器,工人也需要时间熟悉新款式。徐老板发现:产线时常切换,等单的时间会越来越长,损失的时间都是成本。
徐老板最近一笔订单来自一位抖音主播:对方只拿一件样衣,在直播间预售。
工厂拿着主播的样衣打版,对方还会锁定一件衣服的成本价格。徐老板只能通过更换原材料来满足主播的成本要求。
北京一家有着几十人主播的MCN机构负责人称,一些主播会先挂链接,他们会有成本计算,销量达到目标才会给工厂下订单,销量不达标就会跟消费者沟通退款。
在上述MCN机构负责人看来,服装产品分为标品和非标品,二者的生产和销售模式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除了提前少量备货、卖爆再追加外,朵朵也会先收集订单再向工厂下单,但一般是针对工艺复杂、原料备货时间长的产品。
例如,她店里有一款使用了拓叶染工艺的服装,她会提前通过图文、视频和直播预告预售信息,在直播中演示染色等工艺环节,并讲解非遗文化的独特价值,通过内容输出让消费者理解工艺的耗时与稀缺性,接受30天超长预售期。客户下单后,她才会向工厂下订单。
对徐老板来说,女装制造业一直在快速变化,柔性生产已从时髦概念变成生产现实。
以前一个款式的起订量是1万件,如今分拆成10个款式,每个做1000件。总件数没变,但产线要切换10次,每次调机器、换线、打版、试样,现在的总体成本比大单时代要高一倍。
徐老板去年的起订量为1000件,今年这个数字降到了100件,年底还有客户问“50件能不能做”。“50件我没法裁床,一卷面料出100件,50件连卷都开不了。”但徐老板说他不接,很多工厂可以接。在小红书、1688上,记者甚至找到了“10件也能起订”的纺织厂商。
“洗衣机洗1件衣服和洗10件衣服,时间是一样的。”徐老板说一个单品打版费需要500—2000元,10个单品就是5000—20000元。这些费用摊到200件衣服上,每件成本增加25—100元。但服装商家不关注这些,他们只看最终售价。
围城待解
对商家来说,预售不是没有成本。
退回的衣服需要拆包、检查、清洗、熨烫、重新包装等环节,每个环节也都需要人工和设备投入。阿杰说,他每件退货衣服的处理成本约为3元,一次往返运费为14元。“不是所有退回的衣服都能再次销售。”朵朵说退回的衣服要检查香水味、粉底液渍、狐臭,甚至是血渍,有些衣服明显是穿过的,商家不接受退货退款,但平台仲裁也基本会判商家输。
淘宝方面称,淘宝服饰等品类预售时间往往在4—15天,甚至更长。过长的发货时间会劝退不少有急切需求的消费者,客观上增加了退款率。因此自2024年开始,淘宝就从超长发货情况最普遍的服饰类目推行预售新规,预售时间压缩至3天以内。但考虑到行业的复杂性,预售新规并非简单的“一刀切”,比如汉服、婚纱等需要复杂定制的商品不会被新规限制。
但“复杂定制商品不被新规限制”又催生一个畸形现象:错挂类目。
阿杰观察到,平台只允许汉服、羽绒服等复杂品类预售30天,普通女装则是15天,于是不少商家会把普通衣裙挂在汉服这个类目下,把T恤挂在羽绒服类目下,只为获取更长预售期。阿杰在淘宝生意参谋后台看到:汉服类目销量前10名,多数不是真正的汉服店铺。
但阿杰觉得,“一刀切”禁止预售本就不现实,如果全面取消预售,大量利润微薄的商家可能会倒闭。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刘诚看来,预售是工业进步的表现,按需定制能够提前锁定资金、扩大投资,定制化生产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但目前,服装行业的预售和早期房地产的预售模式类似,存在一定泡沫。刘诚觉得,预售的问题宜疏不宜堵,鼓励预售并由平台自发治理,对涉及大金额的诈骗和恶意跑路问题则需监管部门介入。
今年初,阿杰曾判断销售难做,为此并制定了新品驱动的销售策略,今年的新品相比往年增加了一倍。阿杰本希望通过不断推新提升流量和销量,但如今这个策略被证明是错的。“非标品预售越卖越亏,不如卖白T恤、牛仔裤,退货率低,库存好清。”阿杰看完后台数据感慨:搜索白色衬衫的人还在,但搜索马面裙新款的人没了。
款式越简单,越不担心过季,可以放着慢慢卖。阿杰不禁反问:那为什么还要费心思设计新款呢?
(应受访者要求,朵朵、阿杰为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