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南方财经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 北京报道
近日,在2025年彭博创新经济论坛期间,彭博全球首席经济学家欧乐鹰(Tom Orlik)远程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专访时指出,美国关税政策的升级正在深刻改变全球贸易结构与经济增长路径。据其分析,特朗普政府已将美国平均关税从约2%大幅提高至约15%,这一政策变动导致“美国在全球贸易体系中的角色正在缩水”。
欧乐鹰表示,根据可计算一般均衡模型(CGE)测算,平均15%的关税水平预计将使未来几年对美出口规模较无关税情形下降约20%。随着对美国出口壁垒上升,各国正积极寻求替代市场,全球贸易中“绕过美国”的部分将逐步增长,而与美相关的贸易流则趋于收缩。
自美国总统特朗普今年1月入主白宫以来,美国对主要贸易伙伴频频挥舞关税“大棒”,给全球贸易格局带来了巨大干扰。世界贸易组织(WTO)警告称,特朗普关税正在对国际贸易体系造成80年来“前所未见”的破坏,预计2026年全球货物贸易增长仅为0.5%。
彭博经济研究预测,2026年全球经济增长率可能进一步放缓至2.9%,低于2025年的3.2%。欧乐鹰指出,企业为规避关税而进行的超前进口行为已进入库存消化阶段,其滞后影响将持续至2026年。尽管美国目前未出现滞胀,但风险并未消除——关税对消费价格的传导刚刚开始,而劳动力市场放缓与AI投资热潮之间的张力,使美国经济前景充满不确定性。
在能源危机、地缘冲突与高利率的多重压力下,欧洲经济长期处于“低温”状态。然而,欧乐鹰注意到积极转变正在发生:前欧洲央行行长德拉吉主导提出的系统性改革方案,以及德国大幅增加基建与国防支出的承诺,显示欧洲在外部压力下正加速构建更具韧性的自主增长体系。
尽管美元主导地位受到质疑,欧乐鹰认为,由于欧元、黄金等替代品各有局限,美元仍将保持核心地位,但其影响力将呈渐进式下滑。若美元储备功能持续减弱,美国国债需求可能下降,推高整体利率水平。此外,2026年美联储领导层可能面临重组,若特朗普政府介入决策,美国降息节奏或加快,与欧、英、日等央行产生明显政策分化,进而影响全球资本流向。
在欧乐鹰看来,中国经济正处于新旧动能转换的关键阶段。尽管房地产等行业下行仍构成拖累,但在其背后,“一个具高度竞争力的制造业正在持续壮大”。他预计,人工智能、新能源汽车、可持续能源等高端制造领域将逐步成为主导力量,推动中国经济增长迈向2030年代。
欧乐鹰在《未来时态: 转型中的世界情景》的报告报中进一步警示,保护主义、地缘冲突、美元地位动摇、人工智能发展与气候危机等五大风险相互交织,可能共同塑造一个更加复杂与不确定的全球经济未来。他强调,“世界正处于一个剧烈且加速变化的时刻。”
谈及全球经济正面临的主要风险,欧乐鹰认为,保护主义可能为美国带来滞胀性冲击,并拖累全球增长;美国结束安全承诺可能打开地区冲突的“潘多拉盒子”;美元地位下滑象征着“美国世纪”的衰落;人工智能未能显著提升生产率,或以扩大不平等为代价实现突破;夏季热浪或许预示着气温升高所带来的阴暗未来。这一系列风险都不容忽视。
明年全球经济增速或回落至2.9%
《21世纪》:你对2026年全球经济增长的基准预测是什么?与当下相比,哪些变量对这一预测最为关键?有哪些主要下行风险可能导致实际增长偏离你的基准情景?
欧乐鹰:我们对2025年全球增长的预测是3.2%,对2026年的预测是2.9%。部分原因在于,我们认为全球贸易战中关税的部分影响是滞后的。许多美国的出口和进口企业预期到关税将要实施,因此大量提前进口,如今正在消化库存。这意味着关税影响的一部分正在延后到2026年体现。
一个主要的上行风险来自美国的投资。特朗普政府已成功从全球多家企业以及部分国家争取到对美国的大规模投资承诺。如果这些投资落地,将成为美国的重要增长动力,也会推升全球增长。一个主要的下行风险来自人工智能和金融市场。市场普遍担心AI估值已过度拉高,如果出现显著的市场回调,将打击信心、压制消费,从而成为我们预测的下行风险。
《21世纪》:你如何看待全球经济增速的结构性分化?发达经济体(尤其是美欧)与新兴市场之间是否会出现长期的、系统性的增长鸿沟?
欧乐鹰:过去40年,全球经济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实现快速追赶,其中一部分动力来自出口。如今,随着美国新关税的实施,向美国出口的大门虽然没有完全关上,但相比几年前已经收窄得多。这意味着亚洲、非洲、拉美、东欧的新兴市场过去依赖的追赶动力已不如从前。我认为这会压低新兴市场的增长。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能会看到新兴市场与发达经济体的增速差距有所缩小。
不排除2026年美国经济出现滞涨风险
《21世纪》:我们把视角拉到美国。你如何评估美国出现通缩甚至滞胀的风险?目前有哪些因素支撑着美国经济的韧性?
欧乐鹰:当美国总统特朗普在4月2日宣布关税时,很多人预期美国将面临滞胀——进口价格上涨推高通胀,贸易壁垒削弱增长。但到目前为止,这些情况并未真正出现。消费者价格指数(CPI)确实维持在美联储2%的目标之上,这并不是好消息,但尚未出现失控。在增长方面,关税确实是个拖累,但AI热潮——尤其是数据中心的大规模资本支出——成为了重要支撑。因此,关税确实带来了滞胀风险,但迄今并未成为现实。
那2026年是否仍有滞胀风险?我认为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关税对消费价格的传导刚刚开始,还有空间进一步推升通胀。与此同时,美国劳动力市场新增就业并不多,这也引发了对增长轨迹的担忧。
《21世纪》:近年来,欧洲长期被形容为“低温”经济体,面临能源、地缘政治以及高利率等脆弱性。你怎么看未来一年欧洲的经济前景?
欧乐鹰:欧洲确实存在许多结构性挑战,你刚才提到的几个都是关键问题。人口老龄化带来的人口结构问题;法国、意大利等国过去累积的债务带来的负担;还有地缘政治风险,例如俄乌冲突给欧洲能源供应带来的严重冲击。
但同时,欧洲也有机遇。我认为,近期的动态给了欧洲抓住机遇的动力。俄罗斯的变化以及美国向欧洲发出的“必须更多自我负责”的信号,都成为推动欧洲强化自身增长和安全的有力因素。
我们已经看到一些积极迹象。第一是“德拉吉报告”——由意大利前总理及欧洲央行前行长德拉吉主导,提出了一套推动欧洲更强增长的系统性改革方案。第二是德国作出的重大承诺,包括大幅提高基础设施支出和国防支出。所以,欧洲确实面临重大结构性挑战,但也出现了一些积极应对的信号。
美元地位面临挑战,但替代品不够理想
《21世纪》:报告强调美元主导地位正受到质疑。这种变化会以怎样的节奏和形式发生?
欧乐鹰:要牢记一点:目前并没有真正优于美元的替代品。你可以持有欧元,但不久前欧洲还经历了欧债危机。你也可以持有黄金或比特币,但它们同样问题不少:黄金没有收益率,比特币波动极高。
因此,美元有挑战,但替代品的问题更大。我的判断是,随着未来美国在全球经济中的权重下降、在全球贸易体系中的角色缩小(部分由于特朗普政府推行的关税),美元的角色会逐步下降。但我不认为会出现突然的、剧烈的转变,部分原因就是替代品都不够理想。
《21世纪》:如果“美元霸权”削弱,全球可能面临哪些影响?
欧乐鹰:对美国来说,美元作为全球主要储备货币和主要结算货币带来了所谓的“过度特权”——各国必须持有美元、购买美债,从而压低了美国的借贷成本。如果未来美元作为储备货币和结算货币的作用下降,持有美元的动力就会减少,这意味着对美国国债的需求降低,美国利率将上升。
我们已经看到一些端倪:10年期美债收益率在2019年约为2%,如今约为4.5%。借贷成本的上升对整个美国经济影响非常深远——融资更贵,其他所有经济活动的成本也更高。
另一个影响是美元作为制裁工具的效力。如果美元在全球体系中的角色下降,美国利用美元实施制裁的能力也会削弱。
美联储与其他主要央行的政策分化或加大
《21世纪》:展望2026年,你如何看待美联储与其他主要央行的政策分化?这种分化会扩大还是缩小?
欧乐鹰:对美国来说,一个重要问题是美联储领导层将发生什么变化。过去几十年,美联储一直独立于政治,但现在我们看到特朗普政府正对美联储施压,希望其快速降息,与他的政策方向保持一致。
到2026年,特朗普将有机会重塑美联储理事会。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将完成任期,而理事莉萨·库克(Lisa Cook)可能在最高法院败诉后被迫离任。因此,特朗普将有机会重新任命美联储领导层。如果发生这种情况,美国利率可能出现更快、更大幅度的下降。
这会导致明显的政策分化:我们认为,欧洲央行和英国央行不会降息那么快,而日本央行正在加息以推动政策正常化。
《21世纪》:这将如何影响全球资本流动,尤其是对新兴经济体的影响?
欧乐鹰:持有美元的部分动力来自美元资产的回报率。如果美国利率低于其他地区,持有美元的吸引力就会下降,而持有其他货币的吸引力会提升。资本自然会流向回报更高的市场。
但这不是唯一作用因素。特朗普政府正要求其他国家和企业对美国进行大规模投资,这也会推动资本流向美国。不过单从利率和汇率动态来看,如果美联储降息速度明显快于其他主要央行,那么更可能出现的是资本流出美国。
美国在全球贸易体系中的角色将缩水
《21世纪》:报告提到“贸易安全”正越来越多地与传统的自由贸易范式竞争。未来3—5年,全球贸易在这一新范式下可能出现哪些发展路径?
欧乐鹰:特朗普已将美国平均关税从约2%提高到约15%——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提升。这意味着美国在全球贸易体系中的角色将缩水。我们使用可计算一般均衡模型(CGE)测算15%关税的影响,结果显示:未来几年,对美出口将比无新关税情况下减少约20%。
随着出口美国的壁垒上升,各国将更有动力寻找替代市场。因此,我们将看到全球贸易中“绕过美国”的部分增长,而与美国相关的贸易收缩。
《21世纪》:中国即将进入“十五五”时期,你认为哪些产业最有可能实现突破?
欧乐鹰:当前是中国经济结构转型的关键阶段。房地产等旧产业正在下行,而新产业如IT、AI、可持续能源、电动汽车正在崛起。同时,一个高度竞争力的制造业仍在持续壮大。我认为,2026、2027甚至2028年,中国的增长数据和价格压力仍将受到旧产业拖累。但从更长周期来看,高端制造的崛起将成为主导力量,并推动中国增长迈向203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