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泥地上的塔基处理
东塔武装到了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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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么复杂?
古人考虑周到,把所有会发生的问题想在前面。
东塔寺遗址,在南湖区南湖街道东塔路,靠近现在的市中心。距离嘉兴老城中心以东约2.1公里,在老城外。遗址两边,一侧是居民区,另一侧之前是工厂,如今已经搬迁。
再往前看,塔还没拆之前,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塔寺周围有一水环绕。20世纪60年代,这里先后建造民丰造纸厂和冶金机械厂职工宿舍。
讲地理位置,是为了说几个问题。大部分古塔会选择建在山上,特别是石山上,这样地质条件好。像雷峰塔、南高峰塔,塔基本建在基岩上,只要把基岩找平,塔就稳了。
但东塔不在山上。江浙地区,很多塔的周围都有水系。嘉兴是太湖南岸的湿地,软土之乡,地基湿软,土壤条件对塔很不友好。造一个平面铺开的建筑,比如衙署,相对好一点,基址只需要简单处理,地下打地钉,层层夯筑。但是,身材高大的塔,对地基的要求就非常高。
平湖有个明代建的塔叫报本塔,顺治十六年(1659)突然倾圮,过了27年,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又倾危,过了两年重建,只好改七层为五层。主要原因就是地基先天不足。
造东塔的工匠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们决定想办法,目的明确:地基打稳,塔别倒。
周珂帆提到,塔的重量比较大,往下压的时候,土壤受到挤压,会往外侧挤,所以,塔基的牢固度很重要。一要承受“身体”的重力,另外还要从外侧把它顶住,不要让土往外挤出来,不然塔就会得“腰椎间盘突出”。
千年前,工匠和设计师的用心良苦,在考古发掘时,才能亲身感受到。
考古队员发现,塔基营造时,坑底打下密集桩基,坑内还整体换了土,为的是改变原始湿软地基。
换土夯筑的同时,又用了多种材料技术:木桩、木板、缸基、夯土等等。为啥?每种材料起的作用不一样。比如套箱及外部加固结构,可以支撑土壤外挤推力。缸基,用于整体加固,支撑土壤外挤推力。枕木、平铺地梁,可以隔层受力。
这么一套塔基的组合拳,是少有的早期潮湿土壤复杂塔基的考古材料,对我们现在研究宋代建筑营造技术有重要意义。
我们在塔基结构中看到的几层木板,每一层木板外侧,都设计了向内抵住的结构,保证它不往外挤。包括缸基,也都设置在塔的外侧,而不是在塔的正下方,这样形成一个圈圈加固的防护措施,减少了塔的变形和不均匀沉降。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文物建筑教研室主任、教授徐怡涛,也提到了缸内填夯土的细节。“古人做这个缸基,是认为它有结构作用,缸内比缸外侧的结构作用更大。一个缸一个缸密集排列,一定有结构作用。所以真正承重的,不完全是缸外,缸本身也是,加大数量也是加大了稳定性。”
“塔基的建筑工艺讲究、复杂、独特,就是创新性的体现,从结构来看,很成功,高度基本没有下沉,给塔的基础做一个稳定的荷载,你不能说承载力多大,主要是解决了沉降的问题。”徐怡涛说。
郑嘉励说,我们研究宋代,科学技术是很重要的一块。“我个人认为,江南软土之乡的高塔建筑,最能代表科技水平的,恰恰是塔基的处理,东塔可以说是武装到牙齿了,屹立千年不倒,就是一个证据,说明它的基础非常稳固。”
但是,宋代的高科技,让文科生看完头晕的塔基结构,在史料上,几乎没有记载。
云冈研究院院长杭侃提到一个思考的方向:“可以再查一查地方志,还不是光查一个地方。另外,乡贤名人的文章里有没有记载?嘉兴出了很多名人,比如朱彝尊,写过《云冈石佛记》。”此外,他提到严耀中先生的《江南佛教史》《中国东南佛教史》,也可以作为知识背景来理解。
包括东塔的始建年代,在《至元嘉禾志》中没有记载,直到清代《康熙嘉兴府志》才出现:隋仁寿年。
仁寿年间,隋文帝先后三次派高僧和官员分赴一百多个州,命地方建塔封函供养舍利。
仁寿元年(601)六月,他派沙门三十人,到三十州奉送舍利,苏州为虎丘山寺,而嘉兴在此时为县级建制,属苏州。嘉兴设秀州的时间,在五代吴越国钱元瓘天福五年(940),所以,清代方志所记东塔寺在隋仁寿元年(601)建塔供养舍利这条记载不可靠。黎毓馨认为,这一条史料不能成为东塔始建立论的依据。而且,隋文帝敕建的佛塔为木塔,基本单层为主,不可能建这么高层。
再加上这条史料的出处时间过晚,也存疑。
1968年拆除东塔清理出土的器物中,包括玉的绦环,这在宋墓里出土很多。黎毓馨还提到了东塔的形制:方塔。
北宋时期,地处太湖流域的吴越国故土,现今行政区划分属上海、江苏苏州、浙江嘉兴,建造砖木合构楼阁式方塔之风较为盛行,形制一如吴越国早期首创的临安功臣塔,塔身砖构,外檐木构。比如常熟兴福寺塔,俗称常熟方塔,南宋初年建造;松江兴圣教寺塔,俗称松江方塔,北宋熙宁、元祐年间建造;桐乡乌镇白莲塔,多称乌镇方塔,建于北宋崇宁年间。此外还有嘉兴壕股塔,也为方塔形制。
“这个塔后期如果重建,江浙沪很多方形宋塔都可以作为参照。”黎毓馨说。
郑嘉励说,中国史料很多,基本上围绕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但是,那些开凿石窟造像、烧造龙泉青瓷,建造高塔的工匠、艺术家,他们代表着民间最高的创造力,往往在历史上没有记载,是历史的失语者。
“我认为,现代考古工作者最大的使命,不是再为苏东坡讲话——有千百张嘴巴会为他讲,我们更应该让烧造龙泉窑粉青釉的那些工匠开口讲话,为建造嘉兴东塔的工匠讲话。”
塔基部分的发掘已近尾声,最近,考古队开始发掘大殿遗址,刚开始清表。周珂帆说,从之前调查的情况看,寺院的规模比较大。
明代时记载,该塔七级,位于天王殿之后,普光明殿之前,殿前有二方池水,一青一白。说明塔位于寺院中轴线之上,大殿之前。前塔后殿,是中国佛教寺院建筑的早期格局。
杭侃建议,下一步的考古工作,要找一下不同时期寺院的边界,进一步厘清寺院格局,为考古遗址公园的建设提供更加全面、科学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