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李明辉在罗先那间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醒来。窗外传来早起工人的自行车铃声,叮叮当当像在计算着时间的流逝。他摸出枕头下那叠人民币,借着微弱的晨光又数了一遍——九千七百元。来到朝鲜的第三十二天,他已经花掉了三百元。
“一万块,在这儿不干活至少能活一年吧。”一个月前,刚跨过图们江时,李明辉曾这样自信地对送行的朋友说。他在中国东北经营的小型外贸公司受疫情影响倒闭,带着最后的一点积蓄,他决定去那个传说中的“时间停滞之地”休整一段时间。
现在,他苦笑着把钞票塞回枕头下。现实给他上了残酷的一课。
初到罗先特区时,李明辉确实感觉自己像个富翁。按照非官方汇率,一万人民币能兑换约一百二十万朝鲜元。而在罗先的自由市场,普通朝鲜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约相当于三百元人民币。
他租下的房间月租金五百元,在本地人看来已是“天价”。房东金大爷第一次收租时,手指微微发抖——这相当于他儿子在纺织厂工作两个月的收入。房间简陋但有独立的电表和水表,这在罗先已属难得。
第一天,李明辉去市场采购生活用品。十斤装的大米标价四十元,比中国便宜不少。但当他想买些蔬菜时,价格让他愣住了:一小把菠菜十五元,三个西红柿二十五元,一颗白菜三十元。肉价更夸张:一斤猪肉八十元,牛肉则要一百二十元。
“这价格……”李明辉用生硬的朝鲜语问摊主。
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朝鲜妇女,她笑了笑:“同志,这是‘外汇价’。”她指了指旁边用朝文标价的牌子,同样的西红柿,朝币价格仅为外汇价的十分之一。
那一刻,李明辉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朝鲜,存在着两套完全独立的价格体系:一套给使用本国货币的朝鲜人,价格低廉但供应有限,需要各种票证;另一套给使用外币的外国人,价格高昂但可以自由购买。而他,显然被归入了后者。
适应朝鲜的生活成本需要智慧。李明辉很快学会了区分“本地价”和“外汇价”的场所。
他去国营商店用朝币购物时,发现价格确实低廉:一斤大米仅需约五角人民币(按非官方汇率),公共交通每次几分钱,理发也不过两三元。但问题是,这些场所大多不对外国人开放,或者需要本地人陪同。
更棘手的是,许多生活必需品在国营商店里常常缺货。李明辉曾连续三天想去买鸡蛋,每次都被告知“明天再来”。而在自由市场,鸡蛋随时有售,但价格是国营商店的五倍。
食物的挑战最大。在涉外餐厅,一碗冷面要价三十元,一份石锅拌饭四十元。
迫于经济压力,李明辉开始尝试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圈。
崔成浩是典型的朝鲜工人,月收入约三百五十元人民币(按非官方汇率),但他的生活远比李明辉想象中丰富。他邀请李明辉参加了一次家庭聚餐,餐桌上摆满了各种泡菜、煎鱼和甚至还有一瓶大同江啤酒。
“这些……很贵吧?”李明辉小心翼翼地问。
崔成浩笑了:“我们自己做的泡菜,鱼是我单位发的福利,啤酒是用粮票换的。”他解释道,在朝鲜,现金工资只是收入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单位发放的各种票证和实物福利。
在崔成浩的帮助下,李明辉学会了如何在朝鲜“低成本生存”:用中国带来的小商品与当地人交换食品;在特定时间去国营商店,赶上新货上架;甚至通过崔成浩的关系,以本地价格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但这种方法有风险。一次,李明辉用两盒中国香烟换来了五斤猪肉,正高兴时,被市场管理人员发现。对方没有罚款,但严肃警告他:“同志,你这是扰乱市场秩序。”
第二个月,李明辉的支出降到了一千二百元,但仍高于预算。他开始感到焦虑——按照这个速度,他的钱只能支撑八个月,而不是最初设想的一年。
存款减少的压力让李明辉开始考虑更冒险的生存方式。在罗先,存在着一个隐秘的外汇黑市,汇率比官方渠道优惠百分之三十。如果将人民币兑换成朝元,再以本地价格购买商品,他的购买力将大幅提升。
通过一个中国商人的介绍,李明辉接触到了黑市兑换者。那是个眼神锐利的朝鲜中年男子,在一家餐馆的包厢里,他点验了李明辉的二千元人民币,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朝元。
交易顺利完成,李明辉的购买力瞬间提高了百分之三十。他开始能够以接近本地人的价格购买食品和生活用品,甚至有余钱去平壤旅游了一次。
平壤之行让他对朝鲜有了更深的认识。在这座展示给外界的“样板城市”,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景象:整洁的街道、衣着体面的市民、运行良好的公共交通。但当他试图与普通市民交流时,对方总是礼貌而警惕地保持距离。
在平壤的一家涉外商店,李明辉看到了价格标签上的另一个世界:一瓶法国红酒标价八百元,一套西装三千元,一台中国产的电视机四千元。这些商品与普通朝鲜人无关,它们是为外国人和朝鲜特权阶层准备的。
回到罗先后,李明辉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灰色地带。使用黑市朝币虽然提高了购买力,但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察觉到背后的监视——那些总在不远处出现的相同面孔,那些在他住处附近徘徊的陌生人。
第一百天清晨,李明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态度礼貌但坚决:“同志,我们需要检查您的证件和居住许可。”
在街道办事处的小房间里,李明辉接受了长达三小时的询问。他们仔细检查了他的每一张钞票,翻阅了他的记账本,甚至询问了他与崔成浩等朝鲜朋友的交往细节。
“您使用的朝币来源需要说明。”工作人员平静地说,眼神却锐利如刀。
最终,李明辉没有被处罚,但他收到了一个明确的警告:必须在七天内离境。理由是“签证问题”,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崔成浩偷偷来到李明辉的住处,带来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菜。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崔成浩低头说道。原来,市场管理人员早就注意到他们的交往,这次检查是早有计划的。
两人沉默地对饮。李明辉数了数剩下的钱:三千七百元。一百天,他花掉了六千三百元,平均每天六十三元——在朝鲜,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六天的工资。
“我一直以为,一万块钱在这里能活得像个国王。”李明辉苦笑着说。
崔成浩摇摇头:“在朝鲜,钱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身份、关系和位置。你有再多钱,没有正确的位置,它也只是一堆纸。”
这句话让李明辉恍然大悟。在朝鲜,他永远是个外人,被限定在专为外国人设计的高价经济圈里。他以为自己在“躺平”,实际上不过是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围栏里打转。
离开朝鲜的那天,李明辉在海关又被检查了一遍行李。工作人员仔细核对他携带的物品,确保没有超过规定限额。跨过图们江大桥回到中国一侧时,他回头望了望那片神秘的土地。
一万人民币在朝鲜能支撑多久?他的答案是:如果你只是一个带着钱的外国人,最多三个月;如果你想融入当地生活,可能更短;而如果你试图挑战那个看不见的体系,时间将以天计算。
朝鲜没有“躺平”的概念,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金钱可以买到商品,但买不到在这个系统中的合法身份。李明辉带着剩余的三千多元和一百天的经历离开了,他失去了一些钱,但获得了一种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认知:在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钱真的不是万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