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是太平天国中最富于传奇色彩、最富于人格魂力、最悲情、也最壮丽的人物。
与他同时代的人,无论友是敌,都对他钦佩万分。
比如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他谈及太平天国各王才能优劣时,“皆云中中,而独服石王,言其谋略甚深”。
英王陈玉成则认为太平军将领“皆非将才,独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
石达开的死对头曾国藩说“查贼渠以石为最悍,其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
另一个死对头左宗棠也说“(石达开)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诸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之所畏忌也”。
最终杀害石达开的骆秉章说“(石达开)能以狡黠收拾人心,又能以凶威钤制其众”,是“首恶中最狡悍善战”。
就连外国人——美国传教士麦高文也在他的通讯中这样称赞石达开:“这位青年领袖,作为目前太平军的中坚人物,各种报道都把他描述成为英雄侠义的——勇敢无畏,正直耿介,无可非议,可以说是太平军中的培雅得(法国著名将领和民族英雄)。”
一句话,论及文治武功、气魄胆识、修为胸襟、知人善任、气节品德等各方面的综合才能,石达开可以说是世之楚翘、一时无两。
洪秀全、冯云山在紫荆山区密谋起事时,石达开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以深谋远略、崇侠义、重然诺,名声远播。洪秀全、冯云山等人求之若渴,三顾茅庐,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拜访,极力邀请他出山。
于是,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在金田村“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国元年”时,石达开率领四千余名家乡子弟赶赴金田团营,赫然成为了首义七功臣之一。
同年3月,洪秀全在武宣东乡称天王,建立了军师和五军主将制度,石达开为左军主将,独当一面,成为了方面军领袖。12月,永安封王,石达开以左军主将封翼王,“羽翼天朝”,称五千岁,成为了太平天国中年纪最轻,也最具军事才能的王者。
永安突围北上,太平军挺进两湖,石达开终肩负前敌指挥重任,攻城夺镇,横行于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等省,“所到披靡,未尝稍挫,清军号之曰石敢当”。
1852年攻打湖南长沙,西王萧朝贵阵亡,太平军一度陷入清军反包围之中,前景不妙。
危急关头,石达开率部西渡湘江,开辟河西基地,缓解了太平军的缺粮之危,又多次击败进犯之敌,取得“水陆洲大捷”,重挫清军士气。
此后,石达开为全军先导,经河西安全撤军,跳出反包围圈,夺岳阳,占武汉,顺流而东,直捣江南重镇南京,二十八天挺进一千二百里,势如破竹。
1853年3月19日,石达开督军攻占南京外城,阵斩两江总督陆建瀛。第二天攻破内城,杀死江宁将军祥厚。
随即,太平天国入主南京,改名为天京,建都。
石达开在天京的翼王府殿堂内写有一副对联,云:
翼戴著鸿猷,合四海之人民齐归掌握;
王威驰骏誉,率万方之黎庶尽入版图。
此联,将石达开开创雄图霸业之志将彰显无余。
1853年秋,石达开奉命出镇安庆,稳扎稳打,攻克清安徽临时省会庐州(今合肥),迫使守城名将江忠源兵败自尽。
1854年夏秋,太平军在西征战场上失利,一溃千里。
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1855年初,石达开毅然出任西征军主帅,亲赴前敌指挥,固守九江,于在湖口两次大败湘军。
老本基本输光的湘军统帅曾国藩自感世界末日已到,绝望之下,投水自尽——如果不是被部下救起,以后的历史发展,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这年秋天,石达开又挥师江西,四个月内连下七府四十七县,士气大盛。
1856年3月,石达开再次在江西大败湘军,将曾国藩牢牢锁死在南昌城内。
曾国藩已经到了生命的倒计时。
6月,石达开抽空回师天京,击溃了清军江南大营,一举解除了威胁天京长达三年之久的肘腋之患。
随后,石达开又回到武昌城外洪山督师,专意困死曾国藩。
然而,这年9月,“天京事变”爆发,东王杨秀清及其部下2万余人被杀害,北王昌辉总揽了天京军政大权。
石达开闻变,从湖北赶回天京,原意是调停内部争端,却差点被害,所幸见机得快,连夜缒城而逃。但,他那一家住在天京的家小全被北王韦昌辉杀得干干净净。
韦昌辉派兵追赶石达开,洪秀全也下诏悬重赏购石达开的首级。
石达开回到安庆,即起兵讨韦,“以肃清君侧”。石达开“上奏于天王,要求韦昌辉之头”,并且宣称:“如不得其头,即班师回朝攻灭天京。”
洪秀全迫于形势,处死韦昌辉,将其首级专程函送到石达开手里,并贬之为“北孽”,诏令石达开回京辅政。
石达开回天京,合朝文武“喜其义气,推为义王”。
洪秀全见石达开深得人心,心生疑忌,对石达开百般牵制,并意图加害。
有人提醒石达开说:“王得军心,何郁郁受人制?中原不易图,曷入川作玄德成鼎足之业?”
不得已,石达开离京避祸,先后转战于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云南、四川等地。
1863年春,石达开兵分三路,从云贵边界进攻四川。
1863年5月,太平军到达大渡河,打造、征购船筏,准备次日渡河。
可是天公不作美,当晚天降大雨,河水暴涨,无法行船。
仅仅三日之后,清军就围聚在石达开一军四周,布成合击之势。而大渡河出现了百年不遇洪水,石达开多次抢渡不成,粮草用尽,陷入绝境。
6月9日,清军大举进攻石达开大营,石达开率残部七八千人东向突围,奔至老鸦漩,辎重尽失,进退失据。当天夜里,太平军“饥甚,觅食无所得,有相杀噬人肉者,达开莫能禁。”
在这种情况下,四川总督骆秉章乘机遣使劝降。
石达开“见大势已去”,仰天长叹,写信给四川总督骆秉章,希望以个人自刎和俱令将士“弃械投诚”为条件,来换取自己将士的一条生路。
6月13日,石达开携五岁的幼子石定忠和部下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等人轻骑前往洗马姑与清军“订盟”。
清军设伏于凉桥,将石达开俘获。
被俘后的石达开做了一份供状,对自己的一生做了简略的回顾,并对自己“出降”做了详细的解释:“欲由贵州边界绕入川境,达开即率众渡金江,经宁远,恐大路有官兵拦阻,改走西边小路,只要抢过大渡河,即可安心前进。不料走至紫打地土司地方,探看上下河岸皆有官兵,河水忽涨,那些夷人三面时来抢掳,造船扎筏渡几次,均被北岸官兵击沉,伤了一万多人,后来食尽,死亡无数。达开正欲投河自尽,因想真投诚,或可侥幸免死,达开想救众人,俱令弃械投诚。达开率领黄再忠等三人并儿子石定忠过河到唐总兵营内,其尚未渡河众人,不知如何下落。”
注意,这份《石达开自述》并不是石达开自己写的自述,而是清廷官吏将根据对石达开的审讯笔录中的部份内容写成的供词,并且做了大量删节、大量篡改,已非原汗原味的东西。饶是这样,我们仍可以看得出,清军口口声声所说的石达开“出降”,其实是石达开是想以自己一死来换取三国将士的性命。
此举,可谓历历落落、义薄云天。
石达开走进清营见了四川总督骆秉章的第一句话就是:“吾来乞死,兼为士卒请命!”
这哪是什么“出降”?!
真实情况是,自石达开踏入清营那一日起,骆秉章等人就不遗余力、苦口婆心地进行了长时间的说劝降工作。
而石达开始终“词气不亢不卑,不作摇尾乞怜之语”。
四川总督骆秉章和成都将军完颜崇实一起会审了石达开四次,每次都劝降。另外,朱诒孙、唐友耕、许培身等人又多次到关押石达开的臬台监狱劝降,所有的劝降都失效。
晚清文豪王闿运的弟子费行简(费行简的父亲是骆秉章的幕僚,其本人也与唐友耕刘蓉等人的亲友多有接触)在《石达开在川陷敌及其被害的事实》一文里记载有这五次会审过程。
每次受讯,石达开皆盘坐地上,从未下跪,被害时亦然。
第一次审问:
崇实问:是否想步蜀汉后尘,偏安于蜀地?石达开未予理会。
骆秉章问及太平军情形及对其将来成败的看法。
石达开起初亦未做答,骆秉章再三追问,石达开遂反问道:“譬如今日之局势,北有捻军,陕西,甘肃,云南有回民义军,别处尚有苗族义师和众多铤而走险者,诸公自忖能斩尽杀绝吗?(骆秉章点头答以“难,难”)如此兴衰大事,成败自有天理,你我都很难说。”
第二次审问:
骆秉章对石达开说,如愿归降,不但死罪可免,还可以先授一武职,立功后即可超升。并且说,“你不见唐提督么?(指唐友耕),他投诚不到六年,已经官至一品,他的部下众多副将,参将,游击,都是当初的盗贼。你的学识及一切都高于唐友耕,本朝深仁厚泽,从不杀降,你切不要自暴自弃,失此机会。”
石达开答:“我旧部将士尚有五百人,均是久共患难,不与他们商议,我不能独自决定。请先让唐友耕送他们前来成都相见,再做决议。”
崇实:五百人这么多,怎么能都来成都?
石达开:五百人你就嫌多了,然则我所部成千上万将士,又置他们于何处?
骆秉章这才明白,石达开是故意揶揄,暗含讥讽,见崇实还想与石达开争辩,忙示意他不要再驳了。于是另外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便匆匆退堂。
第三次,刘蓉,杨重雅代讯。
当时石达开已经知道两千余部在大树堡被杀之事,因此词气极是强硬,说“骆秉章不是说“本朝从不杀降”的么?而今又如何?天下有本事推翻满清的人多得很,不一定非要我石达开不可!”杨重雅欲与之辩,石达开竟拂袖而起,二人只好命人将石达开送出。
后来得知泄露此事的是按察司司狱张某,此人原是金陵人,曾与原文作者见过面。据他说,太平军在金陵不事焚掠,远胜湘军,极不忍心见翼王之死。
第四次审问。
崇实:“你可知道,官军已经收复苏州杭州,江宁指日可下,从此不但四川太平,天下亦太平亦。”
石达开:“我所朝夕祷祝的,便是天下太平。苏州的事,我听说也是靠了杀降成功的,而且还借助了洋人。”
骆秉章:“邀洋人的事,我曾经致书恭亲王劝阻过,可惜无用。”
石达开:“那么大树堡之事,你又做何解释?”
骆秉章含糊答之,又问石达开是否经过云南,是否去过大理。
石达开答没去过大理,只和杜文秀通过信。
朱诒孙奉骆秉章之命对石达开劝降,将石达开送归后连称晦气,自谓“降未劝成,反大讨没趣。”人问其故,答说:“石达开对我讲,“昔日曾与你在湖南见过面,但迄今尚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我说是扬州人。他就问我,“你读过“(扬州)《十日记》”吗?这不是当面骂我吗?直到他走了,我脸上还觉得发烧。”(注:扬州口音那么特别,石达开肯定早就听出他是扬州人了,因为不想就劝降之事与他多费唇舌,才故意拿这话把他堵回去,让他劝降的话说不出口去。而此人竟虑不及此,挨骂实属活该!)
1863年6月27日,骆秉章等人看石达开意志坚定,又生怕节外生枝、夜长梦多,会同成都将军完颜崇实的“六百里驰奏”说,“谨援陈玉成之例,当即恭请王命,将石达开极刑处死。其子石定忠,现年五岁,例应监禁,俟及岁时照例办理。”
得到骆秉章的奏报,清廷于1863年7月8日传旨:“石达开勿庸槛送京师,即在四川省凌迟处死,并传首滋事地方示众”。
得到朝廷圣旨的骆秉章如释重负,决定于7月28日凌迟处死石达开等四人。
时任四川省城成都保甲总局提调的周之翰目睹了石达开一行的受刑全部过程,将该过程详详细细地描述给了儿子周询,周询因此在《蜀海丛谈》一书中记录下了翼王石达开波澜壮阔一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就死之日,成都将军为崇实与骆文忠同坐督署大堂,司道以次合城文武咸在。石及两王跻堂,为设三拜垫于堂下。三人者皆跏跌坐垫上。其头巾及靴褂皆黄缎为之。惟石之头巾上,加绣五色花。两王则否。盖即章制之等威也。清制,将军位在总督之右,骆故让崇先问。崇语音低,不辩作何语。只见石昂头怒目视,崇顿气沮语塞。骆始言曰,石某今日就戮,为汝想,亦殊值得。计起事以来,蹂躏数省,我方封疆大吏,死汝手者三人。今以一死完结,抑何所恨。石笑曰,是俗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生你杀我,安知来世我不杀汝耶。遂就梆。石下阶,步略缓,两王仍左右侍立,且曰,“仍主帅先行。”石始放步先行。是时先太守甫戳取来川,充成都保甲总局提调,所目睹也。石之死处,在成都城内上莲花街督标箭道。三人自就绑至刑场,均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态。且系以凌迟极性处死,至死均默默无声,真奇男子也。”
历史学家任乃强先生则在《记石达开被擒就死记》中记:“石王与曾仕和对缚于十字桩上。行刑人分持利刃,先剜额头皮,上掩双目,次剜双腕。曾文弱,不胜其楚,惨呼。石徐止之曰:‘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巳如此,可耳。’曾遂切唇无声。凡百余刀,剜全体殆遍。初流血,嗣仅淡血,最后仅滴黄水。刑终,气早绝矣。”
费行简在《石达开在川陷敌及其被害的事实》一文里还提到一个细节:骆秉章在审问石达开时,曾提及石达开五岁的儿子石定忠:“现你带来之幼子,听说很聪明,你尽管放心,我决不准谁加害。”另外又在《关于石达开幼子石定中的下落》中补充:石定忠仅死于其父后数日。谓称石达开被送上刑场前,石达开对唐友耕说:“我盼望的就是这一天,而今如愿了。论打仗你我是仇敌,论朋友则不异于兄弟。前回你们收去的文件,要毁则毁,可留者留,留着后人当《列国》、《三国》看,也可以知道我多少事迹。定忠自然没有活路,望你将他与我葬于一处。”又称“定忠不见其父,日夜啼哭,杨重雅建议,以布包石灰堵口鼻压毙之,未毙前禁卒谢福以实告之。他问:‘我死可见父乎?’谢说,‘正好见于天上。’他遂破啼为,笑指所佩玉牌高谢曰:“此我生日天王送的,你们不要拿去。”被害时顷刻即死,死后闻葬于庆云庵旁,但亦不能确指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