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春,原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司法部副部长李运昌正躺在书房的藤椅上晒太阳。
收音机内咿咿呀呀地放着他的家乡戏乐亭大鼓,忽然,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他随手按下收音机的关机按钮,从藤椅上站起,移步到客厅接电话。
原以为不过是工作上的电话,可是李运昌的表情却逐渐凝固、陷入了深思。
后来,这个转战南北数十年的铁血男儿竟然啜泣起来,嘴里不停喃喃:“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感谢佟靖功同志。”
放下电话,李运昌就对老伴儿说:“让秘书务必腾出时间,我要尽快到承德去一趟。”
那么,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李运昌又为何一定要到承德去呢?
一、虎口脱险
李运昌1908年生于河北唐山乐亭,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四期学员,国共两党中名声震天响的人物林彪、张灵甫、胡琏等人都是他的同学。
李运昌在黄埔读书期间就加入了共产党,刚毕业时在广东搞过农民运动,后来主要带部队在东北和华北进行革命斗争。
1943年1月,经过周密部署,时任冀东军区司令员的李运昌对盘踞于兴隆县东北边界的日伪军队发动了一场突袭,敌寇由于缺少提防,在八路军的冲击下向着东北方向溃退。
看着缴获的大量武器装备和日军的粮草辎重,李运昌的心里乐开了花。他让炊事班把缴来的牛肉罐头全部炖到今天的白菜汤里去,让战士们开开荤。
21日当晚,李运昌部在五指山脚下的一户村民家中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追击逃窜的日军,再次给敌寇致命一击,并留下小股部队清理战场。
正当李运昌对麾下的三营长讲解“三点战术”、“快慢结合”的时候,参谋长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李运昌,周边几个县的日军得知消息,便火速往五指山下集结,已经在附近形成合围,看样子人数超过六七千人。
此时李运昌的身边只有约三百人的力量,全都是冀东军分区的各级干部,他心中暗叫不好,凭这点人数和日伪军队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是五指山三面的下山道路都已经被日军封锁,剩下的一面是如刀削一样的垂直峭壁,李运昌一筹莫展,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让传令兵去找住在达裕村的交通员朱殿昆,传令兵问了好几家老乡,回来告诉李运昌:“朱殿昆送鸡毛信去了。”
难道他李运昌纵横一世,今天就要葬送在这里?
突然,朱殿昆的妻子“麻利嫂”来找李运昌,告诉李运昌她有主意。
“麻利嫂”虽然缠足,但是为人慷慨爽利,办事斩钉截铁又讲义气,有古侠女之风,和丈夫朱殿昆一起给八路军提供了很多帮助,战士们都叫她“麻利嫂”,她的真名反而不为人知了。
原来,五指山背面虽是垂直的悬崖,但是翻过峻峭的“大石憋拉”,后面有路可走。麻利嫂主动提出,由她带路,带着队伍越过大石憋拉,进行转移。
李运昌表示坚决反对,因为此时麻利嫂已经怀胎八九个月,即将临盆,如果有什么差池,那可是人命关天。
但是麻利嫂却说:“我们山里人命硬,没有事的,司令员你就跟我走吧!”
在麻利嫂的一再坚持之下,冀东军分区司令部三百余人一头扎进了五指山的茂密树林里。
“麻利嫂”
此时正是晚冬时节,五指山上的残雪还没有消尽,山路又险又滑,极其难走。别说,这麻利嫂还真有些本事,只见她灵活的身躯在灌木中自如穿梭,像一只猿猴。
麻利嫂自豪地对战士们说:“我砍柴、打猪草还有种地,每天都走这条路,这条路就跟回家的路一样熟悉哩!”
到大石憋拉的路上,有一条窄窄的栈道,即使瘦小如麻利嫂,也只能侧身经过。李运昌一瞬间提高了警觉,叮嘱战士们务必小心。
就在此刻,走在前面的麻利嫂忽然脚下一滑,一块石块被她踩落。麻利嫂一下子失去平衡,往下跌去。
这五指山高800余米,下面的深谷从山上看来遥遥渺渺,如果真的跌下去,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幸亏麻利嫂反应灵敏,用手紧紧地抠住石壁,捡回了一条命。
打头的两个战士,赶快扒着石壁过去,把麻利嫂拉了回来。这下无论麻利嫂如何劝说,李运昌也不肯她带路了,他跟麻利嫂说:
“离大石憋拉已不到二里,请大嫂不要再前进,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了。”
李运昌还坚持要派战士护送她回家,麻利嫂跟李运昌说:
“要爬那大石憋拉,别说是你这群兵,就算是我丈夫朱殿昆,也要发发怵。只有我先上去,从上面扔下绳子来,其他人才能拽着绳子爬上。”
李运昌正在犹豫,身后日军的枪声让他霎时清醒了,原来,日军已经开始缩小包围圈,甚至有些胆大的鬼子、二鬼子冲上了山头。
时间万分紧迫,李运昌也只能听取麻利嫂的办法。然而,等冀东军分区的干部们真的到了大石憋拉山崖前的时候,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司令部的文书小王,抱着李运昌的胳膊不停打颤。小王刚刚入伍,今年才19岁,李运昌待他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平日里打鬼子,枪林弹雨里走,流血流汗,小王从没吐过一个怕字,但今天面对这大石憋拉却有点儿心惊胆战。
大石憋拉虽非五指山中的一指,但也相差无几,山峰高近百米,像一把尖刀直插云霄,和地面成七八十度的准直角。
大家正在愣神时,麻利嫂就把绳子系在腰上,蹭蹭蹭就往山上爬。
司令部的人都感慨,不枉了她叫麻利嫂,果然手脚麻利,挺着大肚子三两下就爬上了山头,把绳子一头敲在石里,另一头扔下来。
李运昌一声令下,干部们一个个拽着绳子往山上爬,爬过去之后,又把绳子绞断。先到的日军站在岩壁下面,只能干着急。
走过了这最难的一关,接下来去五凤楼根据地,就是一路坦途了。
攀爬“大石憋砬”峭壁概述图
冬天天气严寒,黑河川的河水都结成了冰,一行人准备直接从冰上走过去。正在渡河之时,麻利嫂忽然惊叫一声,倒在冰面上。
这群娃娃兵哪里见过这阵仗,赶忙跑过来打报告。只有李运昌此时已有妻子儿女,知道麻利嫂一路担惊受怕,又剧烈运动,恐怕是要生产了。
李运昌立刻下令几个战士把麻利嫂围起来,要是分娩时受了风,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幸运的是,果真如麻利嫂所说,山里人身体强健,她顺利诞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婴。
跟着部队到了五凤楼之后几天,李运昌探明消息,日军徒劳无功,已经退回县城,李运昌派了一批战士护送麻利嫂抱着孩子回到达裕村。
对于这个救了自己和三百多名八路军性命的女英雄,李运昌感激万分,他带着红糖、白面和土鸡蛋看望麻利嫂,谁知麻利嫂把李运昌提着篮子的手一推,说:
“司令,这些全都不要。你是文化人,上过学堂。请你为我这个‘讨债鬼’起个名字吧!”
李运昌福至心灵,想到此子生于冰上,冰儿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李运昌为麻利嫂刚诞生的男娃取名“冰儿”
时值抗日战争末期,日军准备作最后的困兽之斗,冀东地区的斗争形势,好像一堆柴禾,一点就着。
由于紧张的局势,李运昌在这次见面之后就和麻利嫂母子失去了联系,他甚至不知道麻利嫂的真实名姓。
1945年,麻利嫂的丈夫朱殿昆在送鸡毛信时被敌人抓获,他宁死不屈,英勇就义,李运昌找到麻利嫂母子的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
“麻利嫂”
二、多方寻找
抗战胜利之后,李运昌任热河省政府主席、省委书记等职,他借着工作下乡的机会,又几次到过兴隆县寻找麻利嫂,但都一无所获。
建国前夕,李运昌被调到中央任交通部副部长。他最挂念的事情就是恩人还没有找到,为此他特意找来老战友王佐民
王佐民时任兴隆县委书记,和李运昌有十几年过命的交情,李运昌委托他继续寻找麻利嫂。此时的李运昌还不知道,一个最终解决问题的人,在几个月前来到了兴隆县。
王佐民把老战友的夙愿当成自己的使命,可是令他疑惑不解的是,在五指山达裕村周围走访,村民们都说附近没有外号叫“麻利嫂”的;甚至全县范围内寻找,都没有发现麻利嫂的身影。
难道麻利嫂和丈夫一样,在凶残的敌寇手下丧生了?不!王佐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继续寻找,但是始终无果。后来因为职务变动,王佐民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后来的县委书记,但还是杳无音讯。
一晃十多年过去,或出于前一任书记的嘱托,或单纯地钦慕麻利嫂的高风亮节,寻找麻利嫂成了几任兴隆县委书记“代代相传”的任务。
可是麻利嫂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了,王佐民被打倒。当年兴隆县因为日寇的烧杀掳掠和自然灾害穷到叮当响,王佐民带头示范,号召全县干部每人每天省下一两米,救济饥饿中的老百姓。
他夙兴夜寐,把一个热河著名的穷地方变成真正的“兴隆”之乡。可是那些曾经围绕着他的人,现在把他揪到大街上批斗,王佐民气到吐了血,1971年溘然长逝。
李运昌也受到了批判,被关进了牛棚。寻找麻利嫂的工作也就搁置了十多年,直到浩荡时期结束,李运昌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他仍没有放弃,又托当年的老部下,承德地区副专员赵锡廷寻找。
日军扫荡后
赵锡廷把任务分到承德地区党史办,兴隆县党史办副主任佟靖功慨然自任。
此时已是1985年,距离当年麻利嫂的英雄事迹过去42年之久,佟靖功经过缜密思考,觉得经年日久,很多线索都模糊了,应该先找当事人李运昌详细询问,摸清基本情况之后再作下一步打算。
带着承德党史办主任李景珍的介绍信,佟靖功踏上了前往北京的列车。
出乎他的意料,听说是根据地老家人来了,李运昌将军很快就接见了他,热情地请他喝热茶、吃糖果,对能够回忆起来的线索更是知无不言。
带着的巨大收获,佟靖功返回兴隆。他决定先从当年麻利嫂生产的那条黑河川附近找起,后来又走访了五指山南麓,昔日冀东军分区机关的所在地。
佟靖功
从年初找到年尾,佟靖功走访了数千户人家,行程上千公里,胶鞋都磨破了好几双,他的儿子不忍父亲如此辛苦,向领导打了报告也来一起寻找,但还是一无所获。
佟靖功并不气馁。一方面,虽无麻利嫂音信,可是他一路搜集到了许多其他的革命先烈事迹和日军的种种暴行,为他后来写出著名的报告文学《人圈》打下了坚实的史料基础;
另一方面,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经过了几十年的寻找,线索正在渐渐明晰,离拨开云雾见月明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1987年秋,赵锡廷特意来找佟靖功,带来了李运昌将军回忆起的三条重要线索,特别是麻利嫂的丈夫,“冰儿”的父亲是交通员,并且在和日军的斗争中牺牲这一点,让佟靖功大为振奋。
他直奔五指山当年突围的发生地,在两名老干部的指点下,于距五指山二百多里的鹰手营子矿区找到了朱殿昆和“麻利嫂”的儿子——朱海清。
令人喟然长叹的是,麻利嫂此时已经去世五年了。
冰儿在父母墓前向记者讲述父亲牺牲时的情景。
三、大团圆
“麻利嫂”真名张翠屏。1945年,她的丈夫、交通员朱殿昆在送鸡毛信的过程中被日军抓获,朱殿昆为了保护机密情报,情急之下直接把鸡毛信吞入腹中,为了得到信件,残忍的鬼子竟将他开膛破肚。
失去家中顶梁柱的麻利嫂独自一人抚养儿子,日子过得非常困苦。四五十年代自然灾害频发,她一个小脚女人,从早做到晚,还是难以维持,家中竟连一个勉强成圆形的碗、一双整筷都没有。
为谋生计,麻利嫂举家迁徙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鹰手营子矿区,这里当时正在开荒,土地什么的都好安排些。
麻利嫂对抗日斗争有巨大的功劳,除了救过李运昌一命,她还曾经被日寇投入“人圈”,日本鬼子用手生生地把她的头发连着头皮撕了下来,麻利嫂的头上从此留下了大块大块的空白,终身戴着厚厚的头巾遮掩。
日军还放出猎犬,咬死无辜的老百姓作为食物,麻利嫂靠着身体强壮,才勉强从人圈中捡回一条命。
丧心病狂的鬼子建立“人圈”,姑娘被肆意强迫
她本可以向当地政府寻求帮助,但她不愿意给政府添麻烦,麻利嫂从前的故事,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她就那么拖着一双伶仃小脚,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缓缓耕作着,把“冰儿”朱海清从襁褓之中的婴孩养成如牛般健壮的小伙子。
直到1982年,麻利嫂患上重病,生性豁达的她对一切早有预料。病榻上的麻利嫂看到儿子朱海清已经年过四十,也有了妻子和儿子,十分欣慰,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里,才终于向儿子和儿媳吐露实情。
弥留之际,她还反复叮嘱小夫妻二人万万不可去给李运昌司令和政府添麻烦,二人答应她之后,才放心地呼出最后一息。
麻利嫂张翠屏留在世上的惟一照片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朱海清发现了一个黑漆漆的箱子。这箱子严丝合缝,好似用一整块木头削成的,既没有锁也没有孔。
在乡亲的撺掇之下,朱海清用斧子劈开了这个箱子,里面竟是当年朱殿昆、张翠屏夫妻二人给八路军带路的交通路线图和一沓欠粮的欠条,合计达三千五百余公斤。
这么多粮食,足够将原本赤贫的朱家直接变成大户,但是在麻利嫂心中,请抗日救国的八路军吃再多饭也是应该的,是她的光荣,所以她从来没有将这些欠条兑现,哪怕是一张。
无论是地图还是欠条,都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收藏价值。
谁料一些乡里乡亲不知是出于愚昧,还是嫉妒,三天两头地劝朱海清把它们“让老太太带了去”,朱海清一时鬼迷心窍,竟真把这些研究抗日战争时期的重要史料化成了一把灰烬。
1988年4月17日,八十岁高龄的李运昌专程来到承德。见到苦苦寻找四十余年之久的恩人之子“冰儿”,李运昌不禁又一次老泪纵横。
此后的每年,朱海清都会带着一些土产赴北京看望李运昌将军,对李运昌来说,朱海清仿佛是自己的亲孙子一般。
2004年,在朱海清和人大、电视台的几位同志努力下,在麻利嫂老家一户乡亲家中,发现了麻利嫂唯一的一张照片。
其时已经插着管的李运昌,坚持要举着麻利嫂的照片合影,虽然没能再见到麻利嫂本人,但李运昌认为,这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他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