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自由行
孙天胜
当年初中毕业没学可上,只有回家种地。时值文革中期,除了毛主席语录和毛选四卷,满世界找不着书可看,地上捡张纸片,都会翻来覆去看上半天。恰此时也,一个小伙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没头没尾的旧书,竟让我一头扎了进去……
多年后才知道,那是一本清代著名的侠义小说《乾隆巡幸江南记》,民间俗称《乾隆下江南》,民国年间上海上新书局的刻印本,说的是乾隆在朝里听说江南才子辈出,于是化名高天赐,巡幸江南,一路遇到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没想到日月轮转,转眼也就是几年工夫,香港拍的《戏说乾隆》在大陆上演,一时风靡,万人空巷。那郑少秋的风流倜傥,那赵雅芝的缠绵多情,你是疯儿我是傻,飘飘洒洒满天涯……,直看得国人如痴如醉!虽说“自由行”三字今日才在民间普及,但当时我就对乾隆的自由旅行悠然神往,你看他说走便走说停便停,身边跟个侍卫,还经常能遇见美女……这日子,还有什么说的?
不是我对美女有多大兴趣,实在是因为被乾隆遇见的太多了,动不动就“沉鱼落雁之容”,动不动就“闭月羞花之貌”,虽然我那时仅是文革时期的初中毕业生,但对书作者词汇的贫乏很是不满——怎么这么多美女都长得一个模样啊?况且还让我想破脑袋也没有个立体的印象。还有一样让我不满就是,乾隆时常遇上“有眼不识泰山”的地痞,经常陷入他们的魔掌之中,每逢此时,作者翻过来掉过去感叹的两句话都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看得我老孙好不烦恼。
可烦恼归烦恼,在那无书可看的年月,乾隆的身影还是在我脑子里晃荡了许久,年轻的梦中竟有时也一箫一剑,潇洒走天涯,只不过醒来后都是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往前数大约二十年,《中国青年报》曾经浪漫了一回,用一个专版讨论《公民何时才能有迁徙的自由?》,我当时看了心跳了好几天,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文章标题!谁人不羡慕空中的飞鸟?只要自个愿意,想上哪儿就上哪儿,鸟儿不要户口本,身上亦无需携带布票粮票,晚上也不用拿介绍信才能住宿,世上要说自由行,更有谁人似飞鸟?乾隆的自由行虽然离我二百多年,但那刻骨铭心的刺激却如大海翻滚的波涛,四十多年无宁日。
记得当时年纪小,读裴多菲的诗,其实没有深刻的理解,因为没有经过世事风刀霜剑的严相逼,对自由二字的想象空间十分地狭小和逼仄。自由行,自由行,这“行”自然是旅行的“行”了,可自由呢?自由在哪儿呢?众生芸芸,几个能随时在天地间自由地行走啊?那时我便想,自己其实也无需带刀的侍卫,途中的美女也不一定非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即便你没有乾隆那般地讲究,自由行,长久以来还只能是个梦。只是多少年后搞了“旅游”之后才知道,自由行,自由行,其实还是需要条件的,今天的教科书上说,一要有钱,二要有闲,还要让学生记住这个标准答案,其实,其实啊,每一本教科书都应该重新修订——那第一个条件,永远都不是钱和闲,而应该是“意愿”!一个人如果没有旅行的意愿,只乐意待在家门口转圈圈,即便有再多的钱和闲,又有什么用处呢?乾隆当年自然是有他的算盘的,今天我们各人的打算呢?
乾隆已乘白鹤去,此地空余自由行。人生至乐何处是?正在山程水驿中。
2018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