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经历采石之战惨败的金主完颜亮陷入了彻底的癫狂,他对部将发出了“次日强渡长江,违者军法处置”的最后通牒,同时也成功给自己发出了一道催命符。
是夜,将官哗变,完颜亮还未来得及反抗,便死在了部下的手中。完颜亮的死对于长时间患上“恐金症”的南宋朝廷来说,毫无疑问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振奋。
前有采石大战的以弱胜强,后有金国皇帝饮恨被杀,所有处于沦陷故土的南宋旧民们都看到了逆袭的希望。于是随着完颜亮兵变被杀,中原大地上出现了不少以光复故土为目标的起义军,其中最值得一提的莫过于在山东起兵的起义军耿京。并非耿京有多少传奇故事要讲,而是因为他的手下有一位名为辛弃疾的少年郎。
如今绝大多数人对于辛弃疾的刻板印象,似乎只是那个能写出《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的南宋豪放派的文宗领袖,但事实上的辛弃疾不仅仅是个能提笔写下爆款诗词的文士,更是那个武艺高超,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顶级武将。有人说,两宋三百年,辛弃疾是文人里面最能打的,武人里面最会写的。而翻开辛弃疾的人生故事,我们会发现此言不虚。
在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出生于山东的辛弃疾处境很尴尬,因为此时的山东已经沦陷在金人手中。对于偏安“淮水-大散关以南”的赵宋来说,山东之地已成望而不得的故土。
对于一出生就在沦陷区的辛弃疾小朋友来说,从小就对那个远方的故国保持热爱,始终以光复故土为终身之信仰是一件很难能可贵的事情。在那个让后世史官为之泣血的靖康之耻后,不少北方百姓跟随南宋皇室迁入江南,但辛氏一族因为人口众多,作为族长的辛赞(辛弃疾的祖父)不得已才继续留在了山东,后来他更是为了生计而选择入金国为官。
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类似于“受伪职”的行为是要被秋后算账的,比如那位在“安史之乱”中不得已受伪职的大诗人王维,就差点为此行为丢了性命。
但辛赞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幼年时的辛弃疾经常被祖父带着“登高望远,指画山河”,辛赞的言传身教让小小的辛弃疾早早就体会了江山沦入外族之手的耻辱,他的心里也树立起了“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的决心。爱国光有热血是不够的,家学渊博的辛弃疾自小就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这位被后世尊称为“词中之龙”的词坛顶流,曾与其他词坛巨星组成了一个个让后世啧啧称赞的组合。
比如他作为南宋豪放派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与数十年前就神隐人间的北宋豪放派第一人苏轼,合称苏辛;除此以外,他还与同时代的另一位词坛传奇人物——李清照并称为“二安”(辛弃疾字幼安,李清照字易安)。
不难看出,光是靠着这样一个惊艳世人的才华,就足以名留青史了。但辛弃疾说:“我的传说,还远远不止于此。”
我们翻开《宋史·辛弃疾传》就会发现,这是位基本不走文人路线的文人,因为在《辛弃疾传》中看到的内容满眼都是金戈铁马。文人中最能打的,武将中最会写的,这两句话用在辛弃疾的身上恰如其分。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的死,对于每一个身陷沦陷区却心怀故国的大宋遗民来说都是天赐良机。于是各路起义军纷纷登场,而爱国青年的辛弃疾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热血,加入了耿京的起义军,正式开始了自己绚烂却失意的军伍生涯。
辛弃疾是天生的领导者,满腹才华赋予了他远超于常人的气场,所以在他的说服下,越来越多人选择加入起义军,一时之间起义军的势力扩张至数十万人之众。此时的辛弃疾还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有着矢志报国的坚韧不拔之志,但很快发生的两件事就让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利益会颠覆人心。
第一件事发生在辛弃疾刚入起义军的时候,那时的他靠着人格魅力征服了一位名为“义端”的起义军小头目,但辛弃疾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昨天还信誓旦旦说着要一起杀敌报国的好兄弟,转眼间就成了偷走起义军大印,投奔金国的叛徒。
老大哥耿京很愤怒,毕竟创业初期就丢了大印,这不仅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而且足以对整个起义军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以盛怒之下的耿京恨不能砍了负责看守大印的辛弃疾,而面对事已至此的困局,有志青年辛弃疾只说了一句:“给我三天时间,找不回大印再杀我不迟。”
弃疾曰:"丐我三日期,不获,就死未晚。"——《宋史·辛弃疾传》
义端以为自己逃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辛弃疾预判了他的预判。所以当义端看到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面前的辛弃疾时,吓得惊慌失措,下跪求饶,并献出了自己身前的最后一个彩虹屁:“您是青犀本命,求您不要杀我。”而辛弃疾则手起刀落,不仅带回了大印,还给耿京附上了叛徒的人头。揣僧必以虚实奔告金帅,急追获之。义端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弃疾斩其首归报,京益壮之。——《宋史·辛弃疾传》
这是辛弃疾的第一次亮相,耿京也没有想过这位平日里看上去文绉绉的年轻人居然这么强,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名为辛弃疾的年轻人会在日后孤军犯险,为自己报了血海深仇。
耿京的声势很大,在金人率主力进攻两淮地区的关键时刻,耿京率领的起义军已经将金人的大后方搅得天翻地覆,甚至一度攻陷山东东平,颇有燎原之势。
但作为直接参与机密事务的军中掌书记,辛弃疾深知如果不与南宋朝廷取得联系,形成里应外合的支持态势,等金人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就会瞬间被倾覆。于是在绍兴三十二年(1161年)正月,辛弃疾奉命南下,并第一次来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故土,见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宋高宗赵构。赵构年轻的时候也曾血气方刚,他曾代表皇室前往金人营帐中
作质,也曾大义凛然地怒斥强敌的刀斧相加。但此时的赵构已经彻底醉在了临安府的纸醉金迷里,和光复故土相比,他更喜欢偏安一隅的安稳生活。但辛弃疾并不知道赵构的心思,他以为皇帝陛下也一定和自己一样渴望光复宋室,不然又为什么要赐予起义军节度使
的印信呢?
而就在辛弃疾启程返回山东的时候,却看到了老大哥耿京身首异处,等来了昔日的好兄弟张安国叛国投敌的消息。
前一个是义端,后一个是张安国,这一刻的辛弃疾彻底怒了。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这是小说演义的故事,也是23岁辛弃疾的军伍故事。和那么多流传后世,让无数中小学生熟读并背诵全文的诗词相比,辛弃疾孤身独闯敌阵捉拿叛徒,并全身而退的故事,让人读来更加心血澎湃,神往不已。就在叛徒张安国与金人把酒言欢,畅想未来的荣华富贵时,营帐外一阵人马喧嚣,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辛弃疾……”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下,张安国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被擒到马上,一阵冲杀之下,辛弃疾浴血而退,那个刚刚还在为自己做出“明智选择”的叛徒张安国也被当众斩首,而金人也只能看着远去的辛弃疾背影望而却步。
直到四十多年后的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已经66岁的辛弃疾在壮志难酬的悲愤之下,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其中那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辛弃疾对于当年宋武帝刘裕的追忆,但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当年那个23岁就敢只身闯敌阵的自己也完全配得上这句话。
“金戈铁马”是辛弃疾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只是因为他的词工太过惊艳,以至于后世人只记得他的才华,却忘了他的一身军功与抱负。随着辛弃疾生擒张安国归宋,他的人生便彻底与南宋绑定在了一起,一个矢志不渝的主战派,在一个一力主和的朝廷里为官,这难解的矛盾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辛弃疾的人生失意。
南宋不是没出过血气方刚的帝王,比如那位被称为“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的宋孝宗赵昚,但纵然是宋孝宗在经历了隆兴北伐的失败后,也陷入了战和不定的犹豫中,并最终彻底变成了一个勤于内政,不再轻言北伐的守成之主。而除了主和派占据上风之外,辛弃疾还有个身份很特殊——归正人。归正人指的是从北方沦陷区南下投奔之人,这是南宋对于这类特殊群体的蔑称。
而从宋孝宗时期开始,在南宋的政治生态里对于归正人都采取猜忌和冷落的态度——即不给予实权官职,多以虚职来安抚人心,实则在政治上将其边缘化。而纵观辛弃疾的仕途我们就会发现,这位能文能武的天纵之才最高官职只做到了从四品龙图阁待制,辛弃疾内心的苦闷也可想而知了。
从23岁踏入南宋庙堂起,到59岁被授予主管冲幼观一职止,辛弃疾本该灿烂辉煌的近四十年光阴都在各种各样的虚职中度过。
起起落落之间,辛弃疾从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后来的黯然神伤;从最开始那个敢说“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壮士,变成了感慨“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的老朽;从梦想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赤子,变成了“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的隐士……恨不得无时无刻不在战场浴血厮杀的辛弃疾,终于变成了他年轻时最讨厌的样子,但却也只能心有不甘地年华老去。辛弃疾不是没有试过归隐,他曾在上饶两度建宅,也能耐着性子写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这样田园闲适的诗词,更想过“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这样心灰意冷,只求归隐山林的独善其身之语。
但辛弃疾毕竟是辛弃疾,他总是不甘心的。他不甘心于神州陆沉,只要有任何一丝机会可以推动北伐大业,纵然已经是苍颜白发,他也愿意放手一搏。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赋闲在家的辛弃疾最后一次看到了朝廷新气象,在主战派宰相韩侂胄的推动下,岳飞被封为鄂王,而作为主和派的灵魂人物——秦桧则被削去王爵,并将其谥号改为了极具羞辱意味的“谬丑”。除此以外,韩侂胄还盖棺定论般给了秦桧一段制词:一日纵敌,遂贻数世之忧。百年为墟,谁任诸人之责?
崇岳贬秦是韩侂胄的政治造势,所有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接下来的“开禧北伐”。而作为当时主战派的中坚力量,辛弃疾被光速调往中央,他依然如年轻时的那样充满斗志,在宋宁宗面前慷慨陈词,并精准地给出了金国早已外强中干,亡国只在朝夕的预判。
辛弃疾还是年轻时的辛弃疾,南宋朝廷也依然是那个患了软骨病的朝廷,调任辛弃疾只是一个政治态度,并非韩党核心人物的他只是一个摆设而已,当用完的时候,辛弃疾就被调去了镇江府,从此再也无缘北伐之事。
人生最后的那几年,辛弃疾亲历了开禧北伐的惨败,看到了南宋再次向金人卑躬屈膝的样子。越来越重的不平等条约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而一向只会弄权,军事无能的韩侂胄也招来了更多人的不理解,主战派的生存空间被彻底压缩,一心想要苟延残喘,以求残存的主和派也彻底占据了南宋政坛的主旋律。心灰意冷的辛弃疾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雄心壮志,他不愿再接受任何官职,在一次次的请辞中,任凭时间带走他的生机。和政治上的失意相比,无法看到故土重回才是他一生的痛楚。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九月初十,68岁的辛弃疾病故,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用最后一口气喊出了“杀贼!杀贼!”这四个字。
在辛弃疾死后的第五十三天,时任南宋主战派的灵魂人物——当朝宰辅韩侂胄被暗杀于皇城玉津园夹墙内,其头颅被送往金国,同时南宋增加岁币三十万,赔款白银三百万两。
至此,朝政尽归奸相史弥远之手,而这艘名为“宋”的大船也以无人可阻的速度冲向了历史的漩涡中,再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