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会客厅｜邱启敬：一个艺术家的“迁徙”》

在左海会客厅中，邱启敬如同一位独特的行者，他的艺术之旅宛如一场“迁徙”。邱启敬的艺术生涯充满了变化与探索。他从一种艺术风格向另一种转变，从传统艺术的领域不断向当代多元的艺术空间迁徙。这种迁徙不是简单的位移，而是思想与技艺的深度革新。他的作品融合了多种文化元素，在不同的材质和表现形式间游走，不断突破自我。每一次迁徙都是他对艺术新境界的追逐，是他在艺术长河中留下独特印记的努力，展现出一个艺术家无限的创造力和对艺术执着的热爱。

本期嘉宾

邱启敬 1979年出生，福州连江人，当代艺术家、当代玉雕革新的代表人物。1999年毕业于福州市工艺美术学校，2005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邱启敬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著称，其作品涵盖了雕塑、装置艺术等多个领域。早年间，他用地景装置作品《大迁徙》，将寿山石从传统工艺美术带入当代艺术的视野，近年来又通过系统复原《山海经》中的神兽，重构现代中国人与上古神话的联系。

邱启敬在工作室。记者 冯雪珠 摄

2005年，福州晋安寿山乡的露天矿山中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一个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返乡的小伙迎着烈日、冒着风雨，用50吨寿山石，在一年里刻了2300多个人像，而后他带着这2300多件寿山石雕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在这个被评论家定义为大型地景装置艺术的作品——《大迁徙》诞生前，邱启敬是一个对生命有着极深怀疑的年轻人，完全沉浸于个人艺术世界。在这之后，他在石刻、玉雕等领域穿梭，声名鹊起，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艺术与人生的“迁徙”。近日，记者采访了艺术家邱启敬，了解他的“迁徙”人生。

邱启敬和他创作的作品。

大迁徙

2005年回到福州的时候，邱启敬憋了一身劲儿。

那时他刚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接触了现代艺术理论，对艺术有了新的理解。动身返乡前，当时的中央美院副院长范迪安叮嘱他：“启敬，你回去一定要以国际艺术家的身份，不是仅以福州艺术家的身份，你要带着对世界艺术的理解，对你原来从事的事业进行一些有效的思考。”

那时候，邱启敬满怀雄心壮志：回到寿山，工作5到10年，把寿山变成一个顶级的世界矿石公园。

走出校园，他才发现这个计划有多难实现，“找了很多人聊这个项目，但都不顺利”。当时伴随他的除了壮志难酬，还有对生命的怀疑，“很痛苦，不爱交流，完全处于自弃状态”。

一天，天下大雨，郁闷的邱启敬躲在山里雕寿山石人像，整整一个晚上雕了大概50件。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能不能雕个3000件？

那个雨天之后，他花了一年时间，用了50吨寿山石，雕出了2300多件寿山石人像。而那段饮风餐露，充满怀疑和痛苦的日子，却成了他最难忘的时光，“羡慕26岁的自己，那是一种很纯粹的状态”。

一年后，作品完成。下山那天，邱启敬雇了几十辆拖拉机，又请了民乐队、舞狮队，一会儿奏哀乐，一会儿奏喜乐，浩浩荡荡地往城里走，每辆车的车身上都写着“大迁徙”字样。

车上这些约人头大小的寿山石人像，表情大多麻木、冷漠，没有身体，只用一根红色的铁棍支撑着。当它们成百上千地竖立在一起，让人肃然起敬。

让寿山石走下文人案桌是邱启敬从很早开始便想尝试的。“我一直在思考，寿山石有没有可能从一个传统的工艺美术品出发，回归当下的社会，与大时代进行对话？”在一次偶然的寿山石雕刻中，他用最简单的手法，寥寥几刀，就呈现出了人的形象。

后来这套名为《大迁徙》的作品，跟着邱启敬游走于中国各地，从南方偏远的山区一直到北方的长城脚下，一个个人像也不断被收藏、遗失。

邱启敬说，有时候作品不是想出来的，它是生长出来的，由内而外地生长出来。就像《大迁徙》，一开始只是一次偶然的实践，随着作品的生成，它成为中国农村城市化进程的映射，“人为了生计、更加美好的生活，不断主动迁徙”。

邱启敬与他创作的山海经神兽吉量。记者 蓝瑜萍摄

痴迷雕刻

1979年，邱启敬出生于连江县马鼻镇的一个小渔村，家里没有一个人从事雕刻行业，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会喜欢上雕石头。

但就是喜欢。小时候，邱启敬从连江马鼻坐车到福州，3个小时的盘山公路上，大巴车摇晃得厉害，他坐在车里也放不下雕石头。邱启敬描述那种痴迷的感觉，“不干这个你就很崩溃，晚上就睡不着”。

当时，邱启敬的父亲在三坊七巷的光禄坊卖水果，水果箱挤满了一屋子。为送邱启敬去念中学，父亲卖水果纸箱换了600块钱，又借了600元，才把邱启敬送进杨桥中学寄读。

乡下来寄读的孩子本来就少，再加上家里没钱，邱启敬在城里上学的日子过得并不快乐。好在，还有雕刻。一有空，他就喜欢到福州的花鸟市场捡一些别人雕刻剩下的边角料。白天人多，他不敢去，到了晚上，他守在巷子口，等灯一灭，就借着月光，摸进去捡。

有一个周末，邱启敬突然想雕个弥勒佛，便打算先到于山脚下的工艺美术店观摩。那是个台风天，一路上，他骑着自行车，顶着风雨小心前进，还是被风刮倒了，整个人从自行车砸到栏杆上，摔得大腿全青，连站起来都难。但他还是咬着牙，到店里仔细观察学习，暗记在心，回去凭着记忆雕刻。

后来，花鸟市场的一个老人家对邱启敬说，想学雕刻，要到福州工艺美术学校去，还得先学绘画。邱启敬回去和父亲说了。虽然家里不富裕，父亲还是决定支持他。父亲打听到一个教素描的培训班，给他报了名。没想到，这个培训班的老师根本不会教绘画，硬生生被耽误了一年。

因为学籍问题，邱启敬最后回到了连江四中。在那里，他遇到了指导他学绘画的美术老师陈光伙，之后顺利考上了福州工艺美术学校。

邱启敬创作的山海经神兽毕方。

声名鹊起

2000年5月，邱启敬第一次来到北京。他拖着行李箱，走在北京过街地道里，箱子很沉，拖拽时的撞击感，像是这座城市带给他的冲击。

年轻的邱启敬对人生有强烈的规划感，早早地想好了自己45岁之前应该干的事情：小时候，他想要改变家庭，给父母亲好的生活；19岁到27岁，他想进一步提升学历，到国内顶尖的艺术摇篮——中央美术学院进修，并且实现财富自由；然后花十年时间，在雕塑领域做出一定成绩；35岁之后出国留学，45岁回国结婚生子。

北京，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2000年左右，寿山石市场欣欣向荣，才20岁出头的邱启敬已经崭露头角，带着作品来北京做展览，见多识广的爱好者看到他雕刻的寿山石，也觉得耳目一新。

当邱启敬掰着年份计划未来时，你以为他就是个梦想家，他却以一个绝对行动派的身份告诉你，他很认真。但明确的计划撞上坚决的行动，也会催生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成名作《大迁徙》提前诞生。《大迁徙》对邱启敬来说是个重要节点，改变了他对传统艺术以及当代艺术的认知，也让他一炮而红。

第二个变化，是在创作《大迁徙》的时候，他认识了爱人并结了婚，按他的话来说，“自己终于找到一个窝了”，提前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大迁徙》后的每一年，邱启敬都坚持在北京798艺术区推出新展，深耕雕塑领域。2010年，邱启敬刚转到玉石界，就举办了一场玉雕作品专场拍卖，59件玉雕作品总成交金额达1.18亿元，堪称一声惊雷，炸了圈子。

“当你熟练地掌握一门技巧的时候，你脑子里想的东西，你的手就可以办到。”邱启敬对选材没有了偏见，在他眼中，众材平等，好与坏不在于材质本身，而在于审美点，“雕刻要顺势而为、量衣体裁，一切都要‘因材施教’。”

今天看来，邱启敬创作的作品数量十分惊人，他自如地穿梭于当代艺术、雕塑、工艺美术等众多领域，所涉及的门类、题材纷繁复杂。不论是天赋、努力也好，还是运气也罢，他近乎是掀起了一场中国工艺美术运动，在玉作、石作、木作、漆作等传统材料上发起一场巨大的革命。

2014年，邱启敬的工作室扩展到6个之多，工作室的工作人员也达到了200多个。但就在一切蒸蒸日上的时候，命运的考验又降临到邱启敬身上，父亲、爱人接连去世，他自己也罹患甲状腺癌。

复原神兽

2018年，邱启敬收拾心情重新回到艺术世界，开始了《山海经》系列神兽的创作。这源于2012年他萌生的一个大胆想法——用雕塑系统性地“复活”古代绘本里的神兽。

当时，正埋头研究古代神兽图的邱启敬在一次与友人喝茶时聊道：“中国古代除了《海错图》，还有没有别的异兽图？”友人建议他研究《山海经》，随即就从书房拿了两本送给邱启敬。

起初，邱启敬还有些抵触。在他看来，《山海经》都是些鬼怪神话。等细细翻阅后，邱启敬一下子来劲了。他发现，原先研读过的很多神兽资料和古画，其根源就出自《山海经》。

“《山海经》里一共有469只神兽，每一只的背后都蕴藏着极深的哲学指向。”邱启敬以一只与欲望有关的神兽“混沌”为例，“它有六条腿，四个翅膀，却唯独没有七窍，而七窍就象征着生命的欲望。过去大量的学者从地理、博物志角度解读过《山海经》，却一直缺乏美学性、哲学性的解读。”

邱启敬决定出手了。从手稿到小泥塑模型，再到巨型雕塑，平均每只神兽的创作需耗时3~4个月，邱启敬在文字书写的只言片语中反复推敲，将它们拉出历史传统的时空桎梏，一口气复原了100多只神兽。

2021年，邱启敬租下了长城脚下的50亩荒地，搬入上百只神兽，一个充满中国神话色彩的“山海经宇宙”——山海经·玊长城崛地而起。在这里，拥有朱红色鬣鬃、洁白四肢的吉量横卧于一水之畔；其状羊身人面，吃尽一切的饕餮凶恶贪婪……上古神兽从远古走来，视觉冲击感尤为强烈。

邱启敬也尝试在抖音平台上进行文化输出，以短视频的方式讲述其创作经历、分享神兽故事和当代艺术的魅力，仅一个月就收获了58万粉丝。

“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现在的人们究竟能‘消化’多少东西？我觉得这是今天我们都必须思考的问题。”邱启敬认为，未来能走多远，也取决于对来时路的理解。

今年4月，邱启敬首次将神兽们带进广西桂林猫儿山，这也正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第一座山。邱启敬正打算按照山海经地图的逻辑，重回上古时期，带着一群神兽在全国“攻城略地”，来一次神兽大迁徙。其中，也有可能包含福建。《山海经》描述福建为“闽在海中，其西北有山”，獬豸、鼯鼠两只神兽就源于福建。

从《大迁徙》到《山海经》，邱启敬的创作之路浩浩荡荡，贯穿古今。他希望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将《山海经》中469只神兽都复活重现，“这一辈子，要把自己的想法完全表达出来才尽兴”。（记者 冯雪珠 蓝瑜萍 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