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一直在听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是古尔德1955年和1981年的两版,听得若有所悟。原本以为变奏曲只是作曲家用于炫技练习的,总是以一个基本主题,引导出对比命题和反对命题,再探求演绎与对比的各种可能性,翻来覆去,作各种变形,而又万变不离其宗,应该是较少倾注思想和感情的一种音乐类型。可是,哥德堡变奏曲纠正了我的偏见。
整部哥德堡变奏曲BWV988有32曲,由一首G大调萨拉班德式的咏叹调开始,中间历经了30个变奏,最后又回到这首Aria咏叹调,就像一则古老朴素的寓言:关于一颗单纯的心如何出发,奔波辗转于世,其间有山泉的叮咚,飞流直下的快意,幽咽凝滞的碍口,月光下的沉思,踟蹰不前的犹疑,欢快的舞蹈,锥心的告别,高山幽壑,野蜂飞舞,低语呢喃,雀跃而起,俏皮戏谑,沉默徘徊,穷尽了30次的曲折变形、脱胎换骨,最终如何沧桑归来,回到起点,变得沉静、凝重、宽广、透明,却又像从未离开一样。
从1955版到1981版,我像是听了古尔德的一生,因为提到哥德堡变奏曲就无法绕开格伦·古尔德,这位史上最出色也最特立独行的古典钢琴演奏家。
1955年,古尔德24岁,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加拿大小镇男孩,他以一张《哥德堡变奏曲》的录音技惊四座,开启了职业生涯。在古尔德之前,除了兰多芙斯卡曾用大键琴演奏过这首曲子外,很少有出名的钢琴家演奏哥德堡变奏曲,是年轻的古尔德首次将它推到大众视野里。当时,范·克莱本和阿什肯纳齐等钢琴家如日中天,他们都是因演奏李斯特、肖邦和拉赫玛尼诺夫等人浪漫风格的曲目而为大众熟知喜爱的,没人把巴洛克时代的巴赫当保留曲目,因此这位男孩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他甚至终身都未喜欢过浪漫主义的表达。
如萨义德所言,古尔德的巴赫在演奏观念上带来地震般的巨变,使巴赫的作品不再被视为陈年老古董,或学院派里干瘪的练习曲,从此演奏巴赫对于钢琴家有了更深刻的意义。而对今天的乐迷来说,古尔德似乎已和巴赫融为一体,量子纠缠,我们对巴赫的很大一部分感觉和理解已与古尔德密不可分。
今天听这版颗粒感很强的单声道录音,清晰、准确、瘦硬,带着金属音色,如X光扫描一般锐利而透明,同时又意气风发,仿佛千般情感在心中已呼啸多时,但到触键的那一刻,又高傲地把排山倒海的激情拦在堤坝内,表现得冷静淡然,呈现了一种崭新的智性的美。那时的古尔德青春,英俊,初生牛犊,才智过人,骄傲地追求一种超然控制和全然沉醉之间完美的平衡,仿佛立誓要从浪漫化的风尚里拯救出一个纯粹的巴赫。
当年,古尔德像是从火星降临的古怪天才,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国际大明星。他带着他的标志性矮板凳在全世界巡回演出,美国、欧洲、俄罗斯,所到之处都被惊为天人。他有很多怪癖:边弹边摇头晃脑大声哼哼;永远固执地坐着父亲做的矮板凳弹琴;用空的一只手怪模怪样为自己指挥;热天也穿厚厚的外套,戴帽子手套;害怕生病,吃大把镇静抗焦虑药;说些关于莫扎特的莫名其妙的评语;离群索居,终身未婚……媒体和公众追逐着天才,对他的一切津津乐道。
他变得越来越憎恶音乐会演出。1964年,32岁处于名声巅峰的古尔德彻底厌倦了旅行演出生活,宣布脱离音乐会舞台,拒绝任何公众演出,从此完全以录音演奏家的身份面对世人。他说,相比于商业化的音乐会舞台,他更喜欢“像母亲子宫一样宁静的录音室”,他和录音话筒之间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恋爱关系”。他认为麦克风“让你可以在织体上培植出一定的清晰度,而在音乐厅里这种清晰度毫无用处”。又因为他最偏爱的状态是“神游”,而这一点在众目睽睽的压力下几乎无法达到。
为了尽可能降低公众干扰,抵达他心目中音乐审美的极限,他成了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只灌唱片不开音乐会的钢琴家,终身不肯复出,像个清教徒遵守着某种戒律。
古尔德痛恨表演。他的理念很严苛:表演者的天性是做加法,而非减法,而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应该做减法,直到生命的尽头。他对自己1955年录的那版《哥德堡变奏曲》并不满意,说“钢琴表演的成分太多了”。特别是被称作“黑珍珠”的变奏25,最缠绵悱恻的一曲小调,许多人心目中的高潮段落,古尔德却不屑地评价它“像极了肖邦的夜曲”。
于是在1981年,50岁的古尔德决定再次录制《哥德堡变奏曲》。从1955年版的38分27秒,放慢至51分15秒,经过二十多年的光阴沉淀,每个音符都已经被锤炼得清澈,宁静,寒冷,洗净铅华,超然物外,没有一丝火气,又极端丰富。这里,没有一个音符是随意流出的,每个音都倾注了关怀,浸透了一生的重量,但又浑然天成,就像天体在宇宙按着既定轨道漂浮,你看不到轨道,却知道宇宙自有其一丝不苟的精密规律。
听到第15首变奏小调,就像一首庄严哀伤的受难曲,他的哼唱声越来越明显,真真是旁若无人物我两忘神游天外的状态。不自觉的哼唱是一种录音的瑕疵吗?古尔德曾说“瑕疵是生活的一部分,对我来说,瑕疵是具有生命力的。”今天,在据说AI也能作曲的时代里,我们却越来越感激和心醉于这样的瑕疵。
我特地找了这晚期的弹奏视频来看:那个卷发飞扬的英俊少年老了,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的眼镜片,身体微微佝偻,仍旧坐在那把吱嘎作响的矮凳子上,脸几乎要贴到手背。只有一双手依旧纤秀灵动,依旧像是灵魂的触须。他的身躯大幅度摇摆,从眉眼到肩臂都微微痉挛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和钢琴对话,也像在给它施一种神秘的咒语。
最后的一个变奏是首“集腋曲”,巴赫引用了两支家族聚会上最爱唱的民歌:第一首是“我和你已好久不曾相见/请你靠近点,近一点,再近点”。另一首是“白菜和甜菜我都不爱/如果妈妈多做一些肉/我想我会长久地留下来。”仿佛是游子在想象餐桌的香气、灯火、家人的亲密无间,渴望家庭聚会的温情。要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
到了最后重复的主题曲,古尔德的头俯得比琴键还低,他完全不看琴键,两只手就像在黑暗中熟稔地摸索回家的路。一曲终了,他双手合十,然后垂下头,像一片深秋的树叶那样垂下头,仿佛所有的生命活力已随音符散在了空中,遗留给了世界。看到这里,看着这位音乐圣徒以这种方式谢幕,永诀,修成正果,我满含泪水。
第二年,古尔德便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他非凡的一生与这首伟大的键盘乐曲相得益彰,从青年到暮年,从青春勃发的诠释到静水流深的领悟,始于哥变,终于哥变。“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古尔德写给理查·施特劳斯的这句话,正可以送给他自己。
古尔德被葬在加拿大多伦多安乐山公墓,一块钢琴形状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Gleen Gould 1932—1982”字样,下方就是哥德堡变奏曲开头几个小节的乐谱。他的一部传记片名为《关于格伦·古尔德的32部短片》,又是32,仿佛在暗示他的一生就是一部哥德堡变奏曲。
巴赫似乎用这首哥德堡变奏曲完整、典型、包罗万象地演绎了一个定律,呈现一种既灵动变化又精确对称的美,而古尔德以他的钢琴技巧、艺术修养、哲学思考和几乎整个的人生选择,完美再现了巴赫的美学。为什么数学般的理性反而能锻造出最感性动人的艺术?我想了很久,也许因为天才们是在元素层面、基因层面工作,在远离喧闹表达的艺术奥秘深处耕耘,在那里,感性与理性是无二无别的,纯净合一的。
如何出发,如何归来?人生,不也是一支哥德堡变奏曲吗?循环,轮回,浮华散尽,枯萎而进入真理,又周而复始,无始无终,在重复中亘古常新,在无常中恒守内核。就像宇宙的秘密运行,像眼前这痕新月,它总是蓄力、忍耐、开阔、蜕变直至丰盛,而后衰微,而后再次重启,仿佛天地间无限循环着的一支永恒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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