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是继凯尔泰斯·伊姆雷之后,时隔23年,又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匈牙利作家。
这位桑塔格口中“启示录式的大师”用最锐利的笔锋直面人类共通的生存困境,精准地预言了时代的无序与恐惧。这种拒绝逃避、直面黑暗的创作,正是文学最珍贵的力量——在恐惧中保持清醒,在灾难中留存反思。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文学力量并非孤例,而是匈牙利文学精神的延续与升华。 众多匈牙利作家与其他东欧作家共同构成了东欧文学的核心特质:用文字记录真相、追问本质、凝聚良知。在当下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以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为代表的东欧作家的创作,为我们重申了文学的终极意义:它是灾难中的见证者,记录不该被遗忘的真相;它是恐惧中的思考者,叩问人性与文明的本质。当诺奖重新照亮匈牙利文学这一“被遗忘的角落”,当文字连接起个体与人类的命运,我们便拥有了穿越灾难、直面未来的精神力量。
11月上旬和下旬,译林出版社分别联合南京方所书店与北京DT51·RENDEZ-VOUS书店,举办了以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作品及东欧文学为主题的阅读分享会。除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作品资深译者、翻译家余泽民外,两次活动还分别邀请了南京大学教授、东欧文学专家景凯旋,原《世界文学》主编、东欧文学专家高兴,资深出版人、《撒旦探戈》策划人袁楠,南京大学教授但汉松,以及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邱华栋,北京大学教授张辉, 围绕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及其背后的匈牙利文学,探讨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文学如何作为一种深刻的精神力量,成为照拂心灵的支柱。
以下是两次活动精彩对谈的回顾稿,分为上下两篇发布。此为下篇。
超越克拉斯诺霍尔卡伊:
匈牙利文学的群星闪耀与精神地图
两次对谈并未止步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个人,而是展现了一幅更为广阔的匈牙利文学地图。
但汉松提到,匈牙利作为中欧独特的文化熔炉,历史上汇聚了多种地域文化,其精神图景复杂而丰富。匈牙利在二战后经历了一系列动荡与变革,适度的开放环境为文化表达创造了条件。匈牙利虽属小语种文化圈,却凭借其独特的历史轨迹与中欧文明交汇的底蕴,形成了极具辨识度的精神谱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启示录式”叙事,与匈牙利政治文化现实紧密相连。他不同于马洛伊对奥匈帝国往昔的缅怀,也不同于凯尔泰斯对奥斯维辛极限经验的书写,而是在《撒旦探戈》与《温克海姆男爵返乡》等作品中,敏锐捕捉到社会震荡的气息。其作品不仅在出版时具有惊人的当下性,更在日后历史转折中持续释放出现实预言的力量。
余泽民谈到,早在20世纪50年代中国已有匈牙利文学引介,但大多集中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叶的作品,当代匈牙利文学进入中国视野较晚。虽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于1985年出版其代表作并于90年代在国际获奖,中文译介仍显滞后,这与匈牙利语翻译人才稀缺直接相关,而持续从事此领域译介者至今寥寥。诺奖与国际布克奖的肯定,使世界目光投向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及其背后的匈牙利文学。事实上,匈牙利文学的独特性在东欧文学中亦十分突出。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艾斯特哈兹·彼得曾言,匈牙利作家不追求作品的“可译性”,甚至有意经营其“不可译性”,旨在锻造高度个人化的文学语言,而这无疑加剧了翻译难度。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与艾斯特哈兹风格迥异,前者以极端长句构建绵延的文学时间,后者则以实验性短句和碎片化叙事挑战阅读习惯,二者均体现出强烈的原创性。此外,卡夫卡对匈牙利文学影响深远,马洛伊·山多尔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开始译介卡夫卡,是最早将其译入匈语的匈牙利作家,而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更公开视卡夫卡为精神导师。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作品不应被简化为“反乌托邦”式的政治寓言,他提取的是人类困境循环的永恒母题,其关怀超越具体历史语境,直指普遍生存境遇。
南京活动现场
张辉从更宏大的视野总结了匈牙利文学的价值:“我们通常说的‘西方’概念,套在匈牙利身上是‘松松垮垮’的。匈牙利让我们看到了西方的复杂性,看到了一个不同于我们简单化理解的丰富西方。阅读匈牙利文学,不仅是在欣赏文学作品,更是在理解一种文明的复杂性。”他认为,匈牙利文学中有一个深刻的母题,一个存在于理想中的逝去的欧洲,即茨威格所说的“昨日的世界”。以马洛伊作品为代表的对古典精神的追忆,即是对这个失落的统一体的怀念与思考。这种深层的文化乡愁,正是匈牙利文学打动人心的地方。
活动中,嘉宾们还推荐了其他匈牙利文学大师的杰作,包括艾斯特哈兹·彼得的《一个女人》《赫拉巴尔之书》《天堂的和谐》,纳道什·彼得的《平行故事》,马洛伊·山多尔的《一个市民的自白》三部曲,等等。邱华栋力荐马洛伊的《烛烬》:“两个老人在古堡中彻夜长谈,回忆往事,情节张力之大令我震撼。这薄薄的十万字小说,在我阅读过的上万本书中堪称张力之最。”
对谈过程中,邱华栋特别向翻译家余泽民致敬:“泽民以一人之力,架起了中国与匈牙利文学的桥梁。他并没有刻意要建造这个桥梁,但他实实在在地建成了——这是一段‘无心插柳变成桥’的佳话。通过他的翻译,我们看到了包括马洛伊·山多尔、艾斯特哈兹·彼得、纳道什·彼得、巴尔提斯·阿蒂拉等在内的‘一座正在隆起的文学高原’。”据悉,余泽民不仅获得过匈牙利政府颁发的“匈牙利文化贡献奖”,被誉为“当代匈牙利文学的中国声音”,近日又荣获匈牙利首届“苏契·盖佐”文化互联互通奖。
北京活动现场
匈牙利与中东欧文学:
文学传统和创作谱系
分享中,几位嘉宾进一步就匈牙利文学与中东欧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关系做了广泛而深刻的交流,为读者阅读和理解这位新晋诺奖得主的作品提供了更多视角和信息。
匈牙利虽地处中欧,却以其鲜明的“文学混血”特质超越了地域与政治的边界,成为世界文学图景中不可忽视的存在。这个人口不足千万的国家,二十余年间诞生了凯尔泰斯·伊姆雷与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成就令人瞩目。
匈牙利作家从不将自己局限于本土语境,而是自觉融入中欧乃至欧洲的伟大文学传统之中。这种将本土经验与宏大传统相融合的自觉,使匈牙利文学虽植根于中欧土壤,却始终与世界文学思潮同频共振,并以其“迷人的混合”气质,持续为人类精神图景提供新的启示。高兴认为,他们深受卡夫卡的荒诞、俄罗斯文学的深沉以及中欧地区特有的文化混杂性的滋养,成为“吃杂粮长大”的创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撒旦探戈》在1985年横空出世,正源于这种开放而高远的文学视野。他身上既有卡夫卡式的语言质感,又承载着源自俄罗斯文化的复杂影响,在地缘政治的张力中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魅力。与此同时,艾斯特哈兹·彼得、纳道什·彼得等作家同样以世界级的水准活跃于文坛,他们以多样化的文学实验——如《一个女人》中通过数十种变奏探索爱与恨的辩证——展现出匈牙利文学深厚的创作潜力。
东欧文学专家高兴、译者余泽民于南京活动现场
高兴还谈到,匈牙利及中东欧文学以其对人类普遍境况的深刻洞察,展现出超越地域的世界性价值。无论是昆德拉对“存在”的哲思追问,还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以艰深文本构建的寓言世界,这些作家始终致力于将本土现实提升至小说艺术与诗意的高度。他们擅长运用后现代的叙事策略——如反英雄、结构又解构与细节暗示和转喻,在《撒旦探戈》的“蜘蛛网事件”或《温克海姆男爵返乡》的寓言体系中,每一个细节都承载着超越情节的隐喻意义。这些作家生于小国,却拒绝沦为狭隘的地方主义者,而是主动融入更广阔的文学传统,成为“世界性”的写作者。其作品不仅是对特定历史与政治的回应,更构成一种深刻的阅读训练:读者需要放弃轻浅的阅读期待,潜入文本的细节与结构,方能在语言与反语言、童话与反童话的张力中,捕捉其中不断溢出的思想意味。正因中东欧历史经验与我们存在诸多共鸣,阅读这些
作品既是对他者文化的理解,亦是对自身境况的反思——它们以其艰深而丰饶的质地,经得起反复阅读与时间的考验。
景凯旋特别强调了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创作与俄罗斯文学的相似性。匈牙利文学深植于中欧独特的历史与地缘语境之中,其文化血脉既承袭了奥匈帝国的遗产,又历经奥斯曼、俄罗斯等多重文明的交织影响,形成了一种东西方交融的精神底色。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创作延续了东欧文学特有的“对人类命运的不安”。这种思想脉络使得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与凯尔泰斯、马洛伊等匈牙利作家形成对照:后者或聚焦于奥斯维辛等具体历史创伤,或书写贵族阶层的衰亡,而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则走出一条更具形而上色彩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路”,致力于探索超越时代与地域的人类生存悖论。其作品《撒旦探戈》在结构上以“前六章正叙,后六章倒叙”的闭环叙事构建出回环往复的时空体验,其文学谱系同时汲取了卡夫卡所开创的现代主义荒诞感与俄罗斯文学——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思想深度与宗教关怀。小说通过伊利米亚斯带领村民走向虚幻希望的叙事主线,延续并重构了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宗教大法官章节关于信仰、权威与人类苦难的深刻诘问,亦呼应了布罗茨基所推崇的、由普拉东诺夫延续的乌托邦追寻与末世反思传统。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不仅在形式上打破现实主义的人物塑造逻辑,转向观念与思想的表现,更在内容上借助末世论与救赎意象,揭示人类对“更高存在”的渴望与启蒙本身的困境。这种将本土经验与欧洲宗教—哲学传统相融合的写作方式,使得匈牙利文学不仅承接了中欧地区共有的精神遗产,也参与到关于人类普遍境况的现代性对话之中,从而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中发出独特而深刻的声音。
东欧文学专家景凯旋于南京活动现场
出版视野的文化深耕:
匈牙利作家作品版图
与中东欧文学布局
面对像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等翻译难度极大的作家,译林出版社则拿出了“啃硬骨头”的决心。袁楠表示,文学一直是凤凰内容生产非常重要的板块,译林出版社作为以外国文学为立社之本的出版机构,始终秉持着追踪世界文学前沿、系统译介一流作家作品的宗旨。译林不仅关注主流语种的文学动态,也致力于挖掘匈牙利语等小语种中的重要声音。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作品以其复杂的叙事结构、深刻的隐喻和独特的诗意现实主义,虽被冠以后现代主义之名,却始终从现实经验出发,升华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学表达。正是基于其在国际文坛的地位与艺术价值,以及东欧文学与中国读者之间天然的镜像亲近感,译林才决定系统引进这位作家。尽管其作品被视为“硬骨头”,但出版人的文化使命与读者日益增长的接受度共同证明,具有持久文学价值的作品终将获得认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作品在获奖后的市场反响,亦印证了严肃文学在当代依然拥有不可忽视的生命力。
袁楠还介绍了译林出版社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作品及其他中东欧文学出版计划。继已经出版的《撒旦探戈》与《温克海姆男爵返乡》之后,译林社还将出版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小说《赫尔施特07769》——一部由一个单一句子构成的大师之作。译林出版社自2011年起系统布局中东欧文学出版板块,十余年来持续深耕,除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作品之外,还陆续出版过包括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和凯尔泰斯·伊姆雷、捷克作家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波兰作家维斯瓦娃·辛波斯卡等代表性作家的作品,未来还将继续出版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兹·彼得、罗马尼亚作家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俄罗斯作家玛利亚·斯捷潘诺娃、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等作家的作品,构建一个成体系的中东欧文学版图。
袁楠认为,在信息碎片化与节奏加速的当代语境下,中东欧文学以其形而上层面的系统性思考与较为纯粹的精神力量,为读者抵御浮躁、保持内心的沉静与耐心提供了独特的文学资源。尽管其表达方式往往复杂艰深,却以其文学传统以深厚的思想底蕴与对人类境遇的深刻洞察,为中国读者提供了重要的精神参照,能给予读者整体性的观念,赋予日常生活超越性的能量。正因如此,译林出版社也会持续将这一板块作为重点开拓领域,引介更多具有思想与艺术价值的中东欧经典与当代力作。
出版人袁楠于南京活动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