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绍兴兰亭看展览,一枚东晋的青瓷棋子静静躺在展柜里,青釉已经开片,像极了被岁月揉皱的历史褶皱。讲解员说这棋子的年代,恰好是苻坚百万大军压境的太元八年,我忽然就想起了谢安那局赌别墅的棋 —— 那哪里是赌棋,分明是赌着东晋半壁江山的气运。
383 年的建康城秋意正浓,却被一封八百里加急搅得人心惶惶。前秦苻坚亲率百万大军南下,旌旗据说连起来能遮断长江,消息传到相府时,谢玄正攥着调兵虎符在廊下急得转圈。这位后来创下以少胜多奇迹的北府兵统帅,此刻还是个眉眼间藏着焦灼的年轻人,他掀帘而入时,袍子上还沾着城外的风尘。
谢安却在临帖。狼毫蘸着松烟墨,在宣纸上写得慢条斯理,连头都没抬。“叔父,苻坚的兵都快过淮河了!” 谢玄的声音带着颤,手里的虎符硌得掌心发疼。谢安这才放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漫不经心地说:“慌什么,正好前几日得了处山墅,陪我去下盘棋。”
你别说,这场景放在今天简直匪夷所思。前线军情如火,主帅却要拉着侄子里赌别墅。可谢安就真的带着谢玄和一群亲朋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到了郊外的别墅。更有意思的是,谢安平日棋艺远不如谢玄,那天却非要以别墅为注。
棋盘铺开时,谢玄的手还在抖。他盯着棋盘上的星位,眼前晃的全是苻坚大军的营寨图,手里的棋子落下去总差着半分准头。谢安倒落子如飞,指尖拈着棋子轻叩棋盘,偶尔还点评两句天边的流云。“玄儿,这步‘小飞’太急了。” 他说这话时,仿佛对面坐的不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领,只是寻常棋友。
其实谢玄哪里是在赌棋,他是在赌自己能不能稳住心神。北府兵虽是精锐,可八万对百万,悬殊得像鸡蛋碰石头。谢安大约是看出了他的慌乱,才用这局棋逼他定气。等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谢安忽然笑了:“你输了。” 转头就对身边的外甥羊昙说:“这别墅就送你了。”
谢玄愣在原地,心里的焦灼竟奇异地淡了些。他忽然懂了叔父的意思:棋如战事,越是危急越不能乱了章法。后来他率北府兵进驻淝水西岸,面对秦军的紧逼,敢提出 “请秦军稍退,让我军渡河决战” 的请求,大约就是从这局棋里练出的底气。
前线开战的时候,谢安在府里请客下棋。客人坐立不安,频频往门外望,他却气定神闲地落子,直到信使捧着捷报狂奔而入。谢安接过信看了一眼,随手放在桌边,继续跟客人复盘棋局,脸上连个笑影儿都没有。“前线怎么样了?” 客人忍不住问。他才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孩子们赢了。”
可谁也没看见,等客人走后,他回内屋时脚步都飘了。木屐的齿撞在门槛上 “咔嚓” 一声断了,他愣是没察觉,满脑子都是 “八万破百万” 的奇迹。《晋书》里说这是 “矫情镇物”,可我倒觉得,这哪是矫情,是真的把情绪藏得深 —— 当着众人要稳军心,独处时才敢泄露出狂喜,这分寸感,才是真风度。
谢玄在前线的风度更见骨血。秦军后撤时阵脚大乱,有人喊 “秦军败了”,百万大军瞬间成了奔逃的散沙。北府兵乘胜追击,谢玄骑着马在乱军中穿行,头盔上的红缨被血溅到,却始终保持着阵列不乱。后来有人问他当时怕不怕,他笑着说:“想起叔父那局棋,就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 苻坚的百万大军,其实比棋盘上的棋子好对付多了。”
其实谢安的从容早有先例。《世说新语》里记过,他早年和孙绰出海,忽然遇上风暴,满船人吓得哭爹喊娘,只有他还在吟诗。直到风浪大得要翻船,他才慢悠悠问船夫 “要不回去?” 这种刻在骨子里的镇定,不是装出来的。就像桓温当年带刀斧手设鸿门宴,王坦之吓得手板都拿倒了,谢安还能摇着羽扇朗诵嵇康的诗,一句话就让刀斧手撤了。
淝水之战后,谢玄成了功臣,可他从不居功。有人劝他趁机掌更大的权,他却想着归隐。倒是谢安,依旧天天和人下棋,只是再也没赌过别墅。后来谢安去世,谢玄在墓前守孝,每次想起那局棋,都要拿出棋盘摆一遍,摆到最后总是红了眼眶 —— 他知道,叔父当年是把整个东晋的安危,都压在了他的定力上。
现在再看那枚兰亭的青瓷棋子,忽然觉得魏晋风度不是穿宽袍大袖、摇羽扇喝酒那么简单。是谢安棋盘前的举重若轻,是谢玄战场上的临危不乱,是明明心里翻江倒海,表面却依旧波澜不惊。那种在大事面前的从容,比任何华丽辞藻都动人。
李白后来写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其实写漏了谢玄 —— 那静胡沙的谈笑里,既有叔父的棋艺,更有侄子的勇气。这叔侄俩,一个在棋盘上定军心,一个在战场上破强敌,才算把 “风度” 两个字,写在了淝水两岸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