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尔明洞的热闹商业区,只需随便进入一家化妆品店,便会看到货架上醒目的标签,上面写着美白和保湿等中文词汇,吸引着游客的目光;而当你转身瞧一眼地铁站牌时,韩文旁边通常会标注中文,仿佛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处处都充斥着中文的痕迹。
然而,当你跨越边界,走进朝鲜,眼前的景象却大不相同。放眼望去,街头巷尾完全没有中文的影踪,连老旧建筑的门楣上也不见半个汉字。身处这两种看似相似却完全不同的情境,令人不禁思考:这两个朝鲜半岛上的国家,为什么会在文化、语言上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异?同样的历史背景,同样曾经以汉字为主要书写工具,为什么最终会走上如此截然不同的道路?
千年汉字的“寄生史”
要理解这一切,得从公元前108年说起。当时,汉武帝在朝鲜半岛北部设立了乐浪郡,带着中原的典籍和书写习惯,深深扎根在这里。从此,汉字便成了朝鲜半岛的“官方文字”,无论是高句丽的王陵碑刻,还是新罗僧侣抄写佛经,抑或是李氏朝鲜国王给明朝皇帝的奏折,汉字都占据着主导地位。当时,能够书写流畅的汉字,是文人们的荣耀,正如朝鲜王朝的大臣崔万里所说:“学汉字,尊中华,才显得不是蛮夷。”
然而,当世宗大王在1446年创制谚文时,士大夫们却集体反对,认为这是对身份的贬低。直到19世纪末,谚文依然被认为是妇女、儿童用于记事的“土办法”,而正式的文书仍然需要依靠汉字来维持威严。
甲午战争后,随着清朝的失败和东亚文化圈中心地位的动摇,朝鲜半岛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日本吞并朝鲜后,通过教育手段开始推广谚文,声称这是“摆脱中国影响”的步骤,但随后又迅速转变,实施日文和汉字的混合教学,目的明确——通过教育同化,汉字被逐渐变成了外来压迫的象征。
朝鲜的去汉字化
1945年半岛光复后,朝鲜和韩国几乎同时开启了“去汉字化”的运动,但两国的做法却完全不同。在朝鲜,金日成明确表示,文字只能是谚文。建国后,他下令禁止所有公文、课本、报纸中使用汉字,甚至民间手写的书信中若使用汉字,也会被视为思想不进步。到1950年代初,朝鲜的街头几乎看不到汉字,只有古老的碑文还保留着汉字的痕迹。
朝鲜政府还实施了“国语纯化运动”,把“电话”改为“??”,将“学校”换成“??”,凡是能找到替代汉字的词汇都要被清除。这场运动虽然在1960年因难以继续推进而停歇,但它在社会中形成了一个共识——汉字代表的是“外来文化”,朝鲜要通过彻底的去汉字化来划清界限。
韩国的妥协与平衡
相对而言,韩国的去汉字化则采取了更为缓和的做法。1948年,李承晚政府通过了《韩文专用法》,规定公文中必须使用谚文,但允许在括号中标注汉字。这一规定为汉字在韩国留下了生存空间。到1970年代,虽然朴正熙政府推行去汉字化,但也并没有完全废除汉字。尽管小学停止了汉字教学,但初高中仍然可以选择学习汉字,报纸的头条仍然可以使用汉字,商店广告中“特卖”这样的汉字也时常可见。
为什么韩国的政策更加宽松?因为当时的韩国社会结构复杂,老一辈的知识分子仍然坚持汉字的使用,而新兴的工商业阶层则认为汉字对商业和契约有实际便利。尤其是在办理重要的法律手续、签署合同时,汉字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朝鲜与韩国的汉字教育差异
外界常常误以为,朝鲜完全废除了汉字,而韩国则普遍能够读懂汉字。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朝鲜虽然在公共场合禁止汉字使用,但其教育体系并未完全剥离汉字。事实上,朝鲜的学生从小学开始就学习汉字,一直到高中毕业,他们必须掌握2000个常用字。尽管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书写汉字,但他们通过强制学习,能够在阅读时自动识别并理解许多汉字词汇。
相比之下,韩国的汉字教育历史更为曲折。1970年代,韩国小学禁教汉字,直到1990年代,初高中才允许选择学习汉字。然而,到了2000年,首尔的许多高中生仍然无法写出“韓国”这两个汉字,这一现象让社会产生了不小的恐慌。2011年,政府决定将汉字引入小学课堂,但家长们对此争议重重。最终,教育政策进行了妥协,课本中加入汉字注释,但是否学习汉字依然是由学生自主选择。
谚文的局限性
朝鲜和韩国的汉字教育问题,实际上揭示了谚文自身的局限性。谚文是一种表音文字,它无法精准区分许多词汇的意义。例如,在朝鲜语中,“??”既可以指“医生”,也可以指“义士”;“??”既可以是“怨仇”,也可以是“元帅”。这种模糊性在日常对话中或许不太显现,但在法律文件、合同签署等场合,可能导致极大的歧义。
韩国在这一点上早已尝到了苦头。1980年代,两家公司因“??”这个词没有标注汉字而发生了长达三年的法律纠纷,最终才搞清楚双方的争议。因此,韩国的法律文书中,关键术语通常会在括号中标明汉字,以免产生歧义。
结语:语言与身份的博弈
通过这两国的语言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它们的文字政策并非单纯的文化或教育问题,而是深刻的身份认同问题。朝鲜的做法体现了其对“民族主体性”的极致追求,通过去汉字化来确保自己与外来文化的区隔。而韩国则通过妥协与融合,力图在尊重传统和追求现代化之间找到平衡。
朝鲜和韩国的年轻人身上,展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态度:朝鲜的大学生能背诵《论语》中的汉字句子,却未必能在手机上打出汉字;而韩国的中学生可能写不出“韓”字,却能轻松与中国人使用“欧巴”“欧尼”等词汇交流。正如汉字在这两国街头巷尾若隐若现,它见证了这场文化与身份之间复杂而永恒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