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70年代末，还是单身狗的我，一早在市新华书店排队买了一本王实甫的《西厢记》，一气读完，一咏三叹，强烈地感受到元杂剧曲美赋雅的艺术感染力。

中国经典的传统爱情戏剧——《西厢记》，恐怕人人知晓。但故事发生地的普救寺又在哪？它又是如何样子的呢？则知道的人恐怕不多。2017年我和其他几个老友特地从陕西过黄河风陵渡大桥，到山西省永济市蒲城镇的普救寺怀古，很有感触。

现在各种剧种在舞台、电视、电影中演绎的《西厢记》都是根据元代大家王实甫的元杂剧改编的，原本全称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西厢记”的故事，不但内容有强烈的反封建礼教色彩，而且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人物性格个性鲜明、血肉丰满，即便据此剧有关情节创作的《红娘》也成了一出经典好剧。《西厢记》语言自然而隽永，典雅而委婉，尤其唱词基本沿用元杂剧的曲牌格律，极富美感！

王叔晖《西厢记图册》长亭别

说实在的，西厢记的唱词代表着元杂剧艺术顶峰，即便《红楼梦》、《梁祝》，也只能望其项背。如，长亭送别一段：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其意境是何等的深远、苍凉和幽怨哟。

普救寺广场

二

《西厢记》故事的发生地是一个寺庙，叫普救寺。它位于黄河边上永济市蒲州镇西厢村的塬上，始建于唐武则天时期，原名永清院。本已坍废，1986年后修复。因“红娘月下牵红线，张生巧会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使寺庙声名远播，成了旅游景点中 “天下寺庙不谈情，唯有永济普救寺”的唯一。

普救寺前同心锁

普救寺前有一个开阔的寺前广场，广场一角有一同心大锁。一面书“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一面书“永结同心”字样。游客们，尤其是热恋中情侣总要在此留影，以期“终成眷属、永结同心”。

普救寺建在一个塬上，由寺院和园林两部分组成，寺院部分在前，园林部分在后。寺院建筑，分布在三条轴线上。中轴线有天王殿、弥陀殿、罗汉堂、十王堂、藏经阁、书斋等。东轴线上则乏善可陈，主要是前门、月老殿、枯木堂、正法堂、斋堂、香积厨等。

奇怪的是这个寺庙形制和一般寺庙有异。它的山门在西轴线上，山门上悬挂着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题写的寺名横匾。过山门拾级而上，有大钟楼、塔院回廊、莺莺塔、大雄宝殿、西轩、听蛙亭、击蛙台和莺莺小道。

普救寺山门

塔院回廊

莺莺小道（木栏内）

故事大多发生在西轴线上。在此轴线上的十三层的砖塔，因张生和莺莺的凄美故事发生在塔下，所以原名舍利塔改成了莺莺塔，这塔内还有如北京天坛一样特殊的回音效应，被誉为"普救蟾声"，是古时 “永济八景”之一。只要人们在击蛙台上敲击石平台，在听蛙亭和连接的台阶上，都能听到"咯哇、咯哇”的蛙鸣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普救寺历经岁月沧桑，殿阁僧舍均已毁坍湮没，唯有这塔依旧挺直腰身，屹立在塬上。

十三层莺莺塔

普救蛙声（击蛙台）

俯伏此台阶便能听到清晰的蛙声

三

当年，张生游历到蒲城，途中遇雨，借宿普救寺西轩。与扶送父亲灵柩回乡而滞留寺内的崔莺莺及其母亲偶遇相逢，俩人便一见钟情。于是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一场凄美动人，传唱千年的爱情故事《 西厢记》的“实景”地便是普救寺寺内的梨花院，这也是游人们对此感兴趣的原因。

梨花院

梨花院内景

这里有崔老夫人率众登楼观看白马将军和孙飞虎两军对阵，将 “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鏖战情景的大钟楼，站在此钟楼似能让人闻到铁马金戈之声。

大钟楼

钟楼的大钟

张生借宿的西轩

初遇——王叔晖《西厢记图册》

西轩是张生寓居的地方，隔着大雄宝殿，就是崔莺莺居住的梨花深院正面。梨花深院是西厢记故事的主场景，门前一副对联：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给人以深幽雅致的想象。院子是个四合院的格局，正对面是老夫人的卧室兼香堂，也是 “拷红”的场所，可看到老夫人拷红的仿真蜡像，让人不禁为红娘的机警敏捷和伶牙俐齿而欣慰。

拷红（室内蜡像）

梨花院

梨花院内景

老夫人居室

命名故事的便是崔莺莺的居室——西厢，莺莺思念张生， “无计度芳春”的揪心踱步，和为病中的张生写 “药方”的场景均发生在这里。贞西厢相对的当属东厢了，东厢是欢郎的居室和接客的场所，“白马解围”后，崔老夫人在此宴请张生并借机 “赖婚”。

游客必到之地·西厢

寄简（室内蜡像）

赖婚（室内蜡像）

崔莺莺幽怨哀叹“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一语、唯怨东风”崔莺莺幽怨哀叹的场景，仍掩映在院落的翠竹之中。

莺莺焚香拜月处

焚香——王叔晖《西厢记图册》

和诗——王叔晖《西厢记图册》

院落的围墙外，就是张生因“欲跳墙，‘四书五经’把脚绊；不跳墙，难会那五百年前风流孽怨”而纠结焦虑的场景。张生跳墙的旧址至今仍在，甚至上墙踩踏过的杏树，也似乎能看到他的脚印。惹得现场的游人们跃跃欲试。

赴约——王叔晖《西厢记图册》

张生踰墙处

与梨花园相隔的北厢，是“白马解围”后张生移居的书斋。这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冷清幽静，罕有和尚和香客光顾，正是幽会的好去处。就在这里，红娘将欲进还羞的崔莺莺推入了这个书斋，成就了一件美事。

书斋

卧病——王叔晖《西厢记图册》

佳期——王叔晖《西厢记图册》

上面和画面和场景，都是《西厢记》故事一幕又一幕戏剧冲突的再现，它既让游人有种穿越时光的代入感，更让人感觉到熟悉而又亲切。王实甫不朽的著作《西厢记》，将会让蒲州的普救寺永存。

元稹（图片网络借图）

四

游过普救寺，我还想说说《西厢记》，以及当年的“绍兴市市长”、大唐著名诗人元稹故事。

元稹是唐朝大诗人，他和白居易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名气大得来。公元823年至830年，他曾在绍兴当过7年市长——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 “会稽天下本无俦”就是他留给绍兴的名句。

元稹是东都洛阳人，8岁丧父，天资聪颖，少有才名，十五岁便以明两经擢第，但并未为官。20岁这年（公元799年），他借居于蒲州的一个远房姨妈家。姨妈家有个小表妹叫双文，年方十七， “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元稹一看心旌摇荡，于是千方百计诱惑和追求，由于“修油灯”的功夫到门，终将少女揽入怀中。以后，元稹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一个传奇故事，即《莺莺传》。

元稹并不忠诚于纯洁的爱情。次年（800年），他离开蒲城赴京城参加吏部考试，成绩不理想。但做官是他的追求，他一面继续努力，一面傍上了高官韦夏卿。803年，经过又一次考试后，他和白居易同为中书判拔萃科第四等，当上了公务员，做了一名秘书省的校书郎。此时的元稹早将初恋的双文抛之脑后，所谓 “薄情年少如飞絮”，分手时的信誓旦旦烟飞灰灭，毫不犹豫地做了一次陈世美。

（图片网络借用）

五

元稹当上公务员后，即迎娶了新任京兆尹韦夏卿的小女儿韦丛。韦丛是贤良端淑的女子，元稹将她视作进入上流社会的跳板。在韦丛全身心支持下，元稹倒也获得高升。夫妻俩很恩爱，韦丛甚至卖掉金钗为他买酒喝，结婚七年为元稹生了五个孩子。

如果说元稹和双文（崔莺莺）还属于私定终身的偷婚，和韦丛可是明媒正娶的婚姻了。但元稹仍不忠诚于爱情和家庭。

公元809年,元稹被调任到东川地区担任监察御史。在那里,30岁的他结识了薛涛。薛涛比元稹大11岁，才识了得，是全唐“首席”女诗人。一来二往后，两人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热恋得分不开。数月后元稹被调离东川到洛阳，两人依旧保持着热烈的异地恋，元稹寄来一封封信，均是对薛涛依恋和相思的情诗。薛涛也赋诗唱和，还专门制作了粉红色的信笺，被誉为“薛涛笺”，沿用至今。此在当时文坛成了流量破圈的大新闻，热闹程度不亚于今天范曾的四婚宣言和汪峰的再婚自白。

元稹《寄赠薛涛》

（图片网络借图）

元稹和薛涛热恋时，正是韦丛患病及亡故之时。应该说，他对韦丛是深爱的，虽因公务未能奔丧，但对于妻子的亡故确实悲伤，写下了有名的悼亡诗《遣悲怀三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千古传诵的名句就是最出彩一句。“始乱终弃”和“曾经沧海”这两个成语的出典竟然都是人格分裂的元稹所创造的。

在元稹还未从爱妻亡故的悲伤中释怀时，他被朝廷贬谪到了江陵。这边望眼欲穿等待元稹的薛涛，以为他爱妻亡故，自己“转正”的机会来了，哪怕做个小妾。她给元稹写信：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请注意，薛涛已称他为“老公”了。说：我小女子不懂你的事业，只能在望夫楼傻傻地等你呀。但左等右等，等不到元稹回复，薛涛只能专程到江陵探望，也无果而终。元稹已对薛涛没兴趣了，按绍兴人的说法：他对这位老姐姐“新鲜过埭哉”。薛涛凄凉地为他写了最后一首诗：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然后在微信上删除了这位苦等了7年的情种。

韦丛死后的次年，元稹纳了朋友的表妹为妾，一个叫安仙嫔的姑娘。对她，元稹已无一丝追求爱情的情思，仅是生活、生理的必需而已。安姑娘也命苦，嫁他后，连生三个孩子，第四年也因病亡故了。

实际上元稹的情感生活真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而是“海纳百川”。815年3月，也即安姑娘亡故的次年，元稹出任通州司马，又立马娶了涪州刺史裴郧的女儿裴淑作为继室。这也是个大家闺秀，是她陪伴元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和他的感情生活一样，元稹的仕途也同样起伏，多次被贬谪，多次被启用，甚至两度为相。823年，这位诗人官员当了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也即绍兴市的“市长”。在此间他又留下了一个粉红色的故事。因事涉绍兴，请允我多说几句。

薛涛和薛涛笺

（图片网络借用）

六

大唐诗坛是男人的天下，但也出了四名杰出女诗人，薛涛、鱼玄机、李治和刘彩春。刘采春是我们越州人（另一说是淮甸人，演戏到越州而落户的），和丈夫和叔子一起操办一个民间戏班，是戏班的台柱子。全唐诗留下了她六首诗作。她“诗才虽不如涛，但容貌昳丽，非涛所能比也”（元稹语）。刘采春不但能诗，且善演唐代流行的参军戏，（类似莺歌班或莲花落一样的戏剧），更出名的是一腔歌喉独步古越，是当年江南顶级的甜歌皇后。粉丝们一听她演唱的《望夫曲》， “闺妇、行人莫不涟泣”。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

《望夫曲》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那时的越州物阜民丰、经济繁荣，多有人外出经商，并由此引成一个空巢女人的群体。刘彩春咏唱的《望夫歌》，吐露了留守女的心声，这与白居易《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轻别离”有异曲同工之妙，深刻地反映了那时的经济状貌和社会生活。

元稹这位“市长”到越州后，同僚为他安排了一次演唱会，也叫歌舞伴宴吧。他一面啃着酱鸭腿，品尝着绍兴老酒，一面和同僚闲聊。但当刘采春出台，一曲穿透夜幕的歌声响起，他被惊呆了。瞪得滚圆的双眼，再也没离开这位容貌佚丽的妩媚少妇。这年刘采春25岁，属于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段有身段，要青春有青春，要妩媚有妩媚的最好年华。于是这个炉火纯青的泡妞高手，在对薛涛表示忠贞的承诺余音犹存时，就向刘彩春撒下了“爱”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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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采春（图片网络借用）

元稹他看完刘采春的演出后，为她量身定制了一首《赠刘采春》：

新妆巧样画双娥，

谩裹常州透额罗。

正面偷匀光滑笏，

缓行轻踏破纹波。

言辞雅措风流足，

举止低回秀媚多。

更有恼人肠断处，

选诗能唱望夫歌。

一个声名远播的大诗人，又有“市长”的身份加持，这一番热捧，还不让刘采春喜出望外，涕泗横流？想想也是，现在一些牛逼书画家，半个晚上涂一张纸得卖几十万，一个大唐顶级诗人的即兴作，况且还是专为刘采春所作，自然更不得了了。因此，刘采春很快地投怀送抱了。就这样，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缠缠绵绵缱绻了七年。据说财大气粗的元稹还特地给刘采春丈夫周季崇一笔补偿费，让他装聋作瞎，闭口不言。

七年后，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元稹带着一段露水情缘的满足，到京城高就了。骑在马上，他捻着胡须，沾沾自喜地陶醉： “大唐四个女诗人，一半被我撩到了呢。哈哈哈”。而镜湖边却留下一代才女刘采春的孤凄身影。

元稹在绍兴任职时，他的同科好友白居易也在杭州任上，并为西湖留下了白堤，成了流芳百世的美传。而元大人在绍兴却留下这则风流韵事，被人垢议至今。史称元稹是大唐诗坛的“第一渣男”似乎并不冤枉。

镜湖边的孤凄

（图片网络借用）

七

回过头来再说说《西厢记》。故事最早的蓝本是元稹的自传式故事《莺莺传》。但他知道如此“泡妞”的经历，从士大夫的道德要求而言是有亏欠的，因此为掩盖始乱终弃的卑鄙内心，在文末竟然诋毁纯情的崔莺莺，说她“尤物”， “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甚至以 “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为自己无耻的行径开脱，生生地毁掉了一个本来十分美好的故事。

殊不知，他的无耻被自己创造“始乱终弃”的成语笼罩永远，无法“摘帽”。陈寅恪称其“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也尖锐地批评： “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后人对元稹的为人颇多诟议，对《莺莺传》故事也多次去糟粕而改变，到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故事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后来元人王实甫的重新创作，才使《西厢记》成为情节曲折，内容丰满，结局完美的经典戏剧，呼应了所有读者和观众 “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美好愿望。普救寺也因此成为了有情人永结同心的神圣殿堂。

（文中照片除有说明外，均为团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