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草木长，卉木芬芳，宜出游。到如皋，访水绘园。自来私家园林，乃园主的文化情结和生活情趣的全方位外溢，我们尽可借此依稀思索其性格和生涯。山石曲水，明池花木，廊榭亭台，即诗即画。匾额楹联，笔墨香逸。水绘园锦绣清朗。冒辟疆董小宛的爱情故事有永远的磁性；而故事后面的背景深沉痛切。明末山河陆沉，风雨飘摇。冒辟疆与侯方域、方以智、陈贞慧结为挚友，世称“明季四公子”，为爱国之复社的砥柱。徘徊园中，我连带想及《桃花扇》。冒辟疆董小宛、侯方域李香君，人间双璧。水绘园竹木树石，发散着与《桃花扇》同样的气节。

园依故城，水竹弥漫。我从东门入园，一片明亮湖水“洗钵池”。绕池有水绘桥、水绘楼、水明楼、寒碧堂……园东为古澹园。两园之间，架一小小石桥，名“浯溪桥”。桥下之水，称“浯溪”，乃洗钵池北流之水，景色极佳。近处寒碧堂后古松，冠盖若浮云，白皮松林虬干似龙蛇。人立林中，颇觉寒意凛然，故名“寒碧”。引我深思的是，这架精致的小石桥，为何冒辟疆将其取名为“浯溪桥”？

浯溪者，不在如皋也不在江苏，而在几千里之外的湖南永州祁阳县。水绘园主人神往着浯溪。那祁阳地处祁山之南，曲折蜿蜒的浯溪从山间流出，清澈见底，淙淙不绝。浯溪水冲入湘江，溪畔悬崖峭壁。“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云齐。可磨可镌……”冒辟疆不仅仅是遥望风景吧？我猜他在遥望两位伟大的唐人。对时局满心忧虑的他，肯定对唐元结的《浯溪铭》产生了共鸣：“……湘水一曲，渊洄傍山。山开石门，溪流潺潺……水实殊怪，石又尤异。吾欲求退，将老兹地。溪古地荒，芜没已久。命曰浯溪，旌吾独有……”他更会于内心敬慕元结招募义兵抗击史思明叛军，在风云激荡中保全下大唐十五座城池，安定了全国形势。大历四年，50岁的元结隐居浯溪。

我想，尤使冒辟疆眼睛发亮的应是元结为浯溪请到了一位佳客——颜真卿。隐居的第二年，元结邀请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丰功伟绩的颜鲁公到浯溪做客，并请颜公将自己的《大唐中兴颂》写成大字，令人镌刻于浯溪旁陡壁之上。这年颜真卿62岁，书法炉火纯青。元结邀颜公在浯溪山顶赏月，吟诗饮酒，在“石韵金音”石上击节轻敲。鸟鸣松涛，溪水泠泠。元结的文字，在水绘园主人的胸中缭绕：“……盛德之兴，山高日升……”

颜鲁公人品书艺如高山大河。安史之乱，颜氏家族坚守城池奋勇抗击。其侄季明捐躯；族中一门30余口被害。颜公大恸，写下《祭侄稿》。苏东坡道：“……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掌。”颜鲁公浯溪摩崖大字，端庄浑穆，元气淋漓，力沉势足，正义磅礴。湘江浯溪，江流有声，人文无穷。近有书家感叹：“很难想象，在古代，在偏远的湖湘南方，在浯溪江边，有一块大书法家颜真卿所书《大唐中兴颂》摩崖。远隔千山万水的人都要朝圣一般而来，湖湘有多么幸运！”

朝圣的人群中有水绘园主吗？冒辟疆曾远赴衡阳探望亲友，而衡阳往南一步就是祁阳……傍晚的洗钵池烟水苍茫，他站在小小石桥上，殷切地引领南望。（赵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