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有一部长篇,叫做《个人的体验》,在书中的一开头,书写了主人公“鸟”,在妻子分娩的当天,在一家书店非洲地图面前发呆的场景:那非洲大陆很像是一位低眉垂首的男人的头盖骨。
为什么总是翻到非洲这一页呢?鸟问自己,也许是店主认为这一页最美吧,变幻缭乱的大陆,它的地图陈旧过时得也快;而陈旧又由这里侵蚀蔓延到世界全图整体。也许,展开非洲这一页,是为了显示这部世界全图的古旧吧。
《石头人》40×30cm 布面综合材料2023
是的,非洲是一个能让人不断遐想和着迷的地方。世界从那里被返回为一个人,正如大江健三郎借主人公之口,说非洲的地图像人的头盖骨。或许,当我们面对一个人的真实的时候,也往往是面对着这世界。正如刘冰在非洲的这几年生活,在“世界的词根”的展览中,我们依稀看到了这样一种场景,一种从遥远非洲到逐渐蔓延到全世界的,人类的历史。
对于艺术家而言,她走进了那张古旧的世界地图,走进了那些广袤而炽热的非洲草原,走进那些真实的坦桑尼亚湖边女孩的笑脸,以及那些关于原始与现代的不断交融的历史。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不断被延展的世界。在刘冰的画面与语言中,我们也正看到了这样一个被不断蔓延的世界。
刘冰“世界的词根”展览现场
北京玉兰堂画廊,2024
正如艺术家所说,每个人都是极其复杂的综合体,每个人身后也都是一部巨著。是的,正是如此,刘冰衷情于表现“人”,特别是人的脸,人的肖像,在这一点上,与大江健三郎的某种感受有一定的共识,并在非洲这一主题上得以承载,那就是关于:复杂得如同整个世界的人。
在《个人的体验》中,我们看到了主人公那极其复杂的对生命抉择的纠结,那些不同的人,不同的意念与迷惘的湍流,汹涌着裹挟着每一个人。在刘冰的《凝望》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干涸的河床上的像鸭子一样的人。她在凝望着什么呢?她凝望着画布前的观众,而观众也正凝望着她。
《凝望》30×40cm布面油画2023
在这些情感与经历之中,我们得以通过画面进入到艺术家本身。那个真实的,在异国他乡停留的人。可以说,这是刘冰的“个人的体验”,在这里,她通过非洲与世界联系在一起,并且通过这样的陌生,她得以有机会面对自己,一种独处,尽管不是一种刻意,但仍然有一种掩藏不住。
在《黑珍珠》中,我们看到了一种非洲宴聚的场景,在摊开了新鲜鱼肉之中,有黑珍珠隐藏于里面,那些围坐的人头,隐藏着人的各色情感,那些背过脸来的,以及右上角的蓝色阴郁,甚至盘踞在画面中的像蜥蜴般的绿蛇,都营造着一种在人群之中的个人氛围。
《黑珍珠》81×100cm布面油画 2023
在《漂浮岛》上,我们确实看到了这样一种漂浮。那些具有宗教图式的人物形象,与时空之中的梦幻小岛,都指向了一种现实之外的形而上。所以,这不仅仅是一种想象,而是一种在特有的独处中的,借由艺术而生长的一种关于记忆与意识痕迹的精神世界。它显现了艺术家走向内部的一种状态,尽管是以面向世界的方式。
《漂浮岛》100×80cm布面油画 2020
所以,世界对刘冰来说,就成为了观看与被观看,因为它始终所牵扯的线条必返回到自身上来,正如在《观看》的这一作品中,一种关于对象与自我的,在角度上的立体感被呼唤了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在非洲之旅的最后,艺术家不仅要从非洲的地域中走出来,也要从非洲的精神痕迹之中走出来。
因为它预示着一种关系,在角度的转换上,由于其立体性的目的,必须要走出来。换句话说,非洲对刘冰来说,这是在“世界与我”的这个大主题之下的一个切片。她用非洲作为一种媒介,进入了一种向自我观看的方式。
《观看》97×130cm布面油画 2021
所以,它必然是《天下人间》的,正如在这件作品中,云南香格里拉纳帕海一望无际的草原,与非洲塞伦盖蒂的大原野,在主题上是一致且重合的。它们都是艺术家眼中的世界的舞台。
在这里,它关于着一种精神深处的魂牵梦绕,那些在不同文化与地域的风俗与符号,那些神秘与不可捉摸,那些关于在人类大千世界,在画面中如亚当夏娃一男一女的构图的中间,一个我与一面镜子的故事。
《天下人间》146×228cm布面油画 2024
世界的词根不是别的,而是“我”。寻找世界,实际上在更深的程度上,是在寻找我自己。因为我们走向世界,必返回的,是我们自己的生命。这就像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在《黄昏》这件作品中,一个原本是在白日里拿着棉花的非洲渔村男孩的原型,在画作中变成了一个在黄昏中拿着棉花的非洲女孩。
《黄昏》40×30cm布面油画2024
日照落山时的漫天辉煌,常令人联想到那些关于遥远的命题。最遥远的不仅是那远方的世界和天幕背后隐藏的星空,还有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所在地。一朵白色的棉花,象征着一种纯净,一种守护。
尽管世界是纷繁复杂的,甚至不可捉摸的,也尽管我们的内心也常彼此纠葛与征战,甚至难以理解的,但我们仍期望找到那真正的灵魂安栖之所,因为我们的灵魂要我们寻找那心灵可安歇的水边和可躺卧的青草地上。
这或许也是潜意识中,为什么刘冰会向往去到遥远的非洲。因为,我们有多么的想去探索世界,我们就有多么的想要探求自己的内心。
《美人鱼》114×89cm 布面油画 2023
《女巫和她的狗》60×80cm 布面油画 2018
《在维多利亚湖边》80×100cm 布面油画2022
黑匣子(以下简写为黑):谈谈为什么喜欢去许多遥远的国家?特别是对于非洲而言,应该对你的影响很多。
刘冰(以下简写为刘):以前大概是猎奇心理比较多,那些年去不同的国家,看不同的人,对哪里都十分好奇,好像一只用触角探路的昆虫,窸窸窣窣地碰触。这几年因为得到在非洲常驻的机会,能够安静下来的体验当地的一切。更像是过了另一种人生。
能够用冷静客观的视角去看一个陌生的国家,一群陌生的人,更有幸看到形态各异的中国人。在非洲的几年里,我打交道的人比我曾经三十多年接触到的人的总和还要多数倍。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挑战。
这些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的创作,虽然我从来都没有刻意去追求变化,我觉得无论是人的心态还是作品的面貌,都不应该也不能是刻意为之。
刘冰 2022年摄于基贡戈渔村的清晨
黑:在你作品中,常能感受到一种原始的情感元素的和睦,并有一种纯真性。能为我们谈谈为什么在你作品中常包含着这种感受呢?
刘:因为我本人就是一个以原始形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啊。从2022年回国之后,我又恢复到出国之前的在家画画状态。由于没有社交,我活着的状态一直以来非常原生态,基本不会受到周遭的影响。
当时出国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比较闭塞,我需要好好看一看各色人等,最终我决定回来,重新回到最初的生活状态。这是我的主动选择。我觉得人生是需要各种经历的,而最终以什么形态活下去,这个选择权应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一个人可以看山是山,也可以看山不是山,但首先,你要看一看山啊。
我在做选择的时候往往并无经验可循,我也无人可问,只能像个野生动物一样靠着本能做出选择。有时候我也试图从他人那里得到答案,可是我发现别人的答案也只能是别人的,哪怕用完百度用谷歌,搜索到的始终是模棱两可。而我真正需要的,还是只能自己去求证。画面和人生,道理都是一样的。
《东非烧烤》60×80cm布面油画2020
《哈努曼之舞》130×97cm布面油画 2021
《猫戏》80×60cm布面油画 2023
黑:在你的这些作品中,亦能看到一种多民族的特征,你如何看待作为整体的不同文化和民族呢?他们在你的作品中处于一种怎样的视角?
刘:大概是因为人生和作品,都要逐渐立体起来。这个立体指的不是空间关系点线面的立体,而是分量。人生之初,大家都是一张白纸。后来经历的每件事都会对人进行塑造。
我的画面上元素比较多,它们很多看上去不同于“我们”这个族群,我觉得这个世界之所以有魅力,就是因为有太多的族群,太多的价值观,人们以非常相异的形态生活着。这些没有好坏高低之分,就像一棵树上结出的不同果子,它们每一颗都很重要。
人的精力和时间都十分有限,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局限性,但是尽可能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了解不同的价值观总还是能做到的。好在这个世界足够丰富有趣。
刘冰 2022年摄于基贡戈渔村的早市
黑:这些异域世界似乎已经不再是你过去经历的影子,而是已经融入到你现在的生命之中了。你能谈谈你现在对绘画与生命这些问题的看法吗?
刘:人处在变化之中,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目前只是还活着,还在画画。“异域”对于身处的东亚的我们来说,非洲是异域,欧美是异域...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是异域吧。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其实异域的概念已经越来越淡了。以前我觉得非洲很远,但其实那就无非是一张机票的事,在飞机上迷迷糊糊睡一个觉,再睁眼就是异域了。
我现在不觉得非洲是异域,因为我对它很熟悉了。一个人产生”异“的感觉,只是因为不了解。而我还活着,我还需要再多了解自己,这个过程大概会持续到死。人生有很多无常,也有很多烦恼,都去面对就好了,除此之外,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香格里拉》30×40cm布面油画 2023
黑:你一直对人物很感兴趣,画作中常出现各种不同的人头形象,甚至常有一种隐含的抽象感觉,为什么会对人物形象非常感兴趣呢?
刘: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是极其复杂的综合体。每个人身后也都是一部巨著,仔细翻读起来无一不是最丰富的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反复塑造并形成着此时此刻的“人”,而每一个人又都处在变化之中。这些情绪的痕迹又通过面部来直观的展现出来,我们看一张脸,看到的是通过面部反映出来的过往。
不同的生存痕迹把人们塑造出彼此各异的模样,我通过许多人头的形象来提炼出了不同状态下的人,有点像是把一个完整的人形浓缩到了一张脸上。
非洲手稿,刘冰 2022年摄
黑:经过了较长时间在非洲的旅居,你对他们的认识有什么新的变化吗?他们的真实生活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刘:本质上,人都是一样的,比如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比如对生命的爱。但是因为处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又会产生不同的外在表现。因此也就产生了充满矛盾的价值观。
在国外,每天处于陌生人社交,面对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认知水平的人,去和他们打交道让我体会到的全部是“一手情绪”,非常直观的去面对当下的社会。我在坦桑尼亚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打交道的是当地最普通的劳动人民和最有话语权的官员阶级。
这两个层级的人们生活境况差异悬殊,普通人每天为了一日三餐奔忙,他们在付出辛勤劳动的同时也会时常偷窃。官员阶级的确很多都受过非常良好的海外教育或者家室显赫,但是也普遍发生中饱私囊的事情。
身处他们之中,近距离的观察每个人,我觉得更多可能是理解。真正换位思考过后,我觉得大概这就是他们国家走向发展的必经阶段。他们的真实生活非常热闹,办公室也有宫斗的。不过他们确实不会像东亚国家这么卷,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其实分得非常开。
刘冰 2022年摄于姆万扎渔村
《非常漂亮的笑脸》刘冰2022年摄于维多利亚湖
刘冰摄于2022年暴雨将至的基贡戈渔村
黑:在《观看》这件作品中,你提到了一种“观看”与“被观看”的关系,这意味着一种观念绘画的视角开始出现在你的创作之中,能为我们谈谈吗?
刘:那件作品的题目《观看》从直观的角度展现的就是一群人在观众席上朝着一个方向进行观看,他们也许在看一个演出,也许在看一个魔术,在看什么并不重要。
而他们一群人在同一时间做同一件事的时候,却也成为了另一个角度上的被观看对象。这是一个视角,或者说,关注点的转移。我认为只有通过多角度的观察才能对对象产生立体起来的认知,才会不至于被“困住”。当然,这又不仅限于画面。
黑:在你的作品中,为什么常会出现一种燃烧的火焰的元素?
刘:在我看来,火焰是很神秘的力量。它可以带来温暖也可以带来毁灭,火借风势,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似有形又无形。比如在《天下人间》这件作品中出现的火焰,它们是猛烈的火,和画面的生命力形成一定的呼应。《燃》中出现的火焰,是带有一些神秘感的火。而《华山秘计》中的火是温暖的火焰。
《华山秘计》146×114cm布面油画 2023
《燃》130.5×97cm布面丙烯2023
黑:你会如何看关于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以及你如何看待自然?
刘:每个人都有局限性,受所处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会产生独特的价值观。人又是社会动物,极少有人能够真的脱离于他人而独自生活在社会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相互拉扯,相互摩擦,这个过程中产生矛盾也产生融合。巴以战争从公元前1300多年就开始了,一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结束。未来也并不一定真的有战火平息的曙光。
人类都是天生自带BUG的。而人又如何看待自然呢?事实是自然根本不需要被人类看待,珠穆朗玛峰在亿万年前是海洋。在自然面前,人类比一粒沙子还渺小。但是人能够有幸成为人,却也是非常不易的事情。人活着,应该珍惜这个短暂的过程。
刘冰2021年摄于坦桑尼亚
刘冰2022年摄于维多利亚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