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和上海这座城市一直亲近不起来。
我是2015年硕士毕业以后来的上海,2016年正式开始在这里读博、生活。2015年我母亲要求我回国,想让我在杭州找一份安稳的工作,目的是尽快找对象。我说我可以回来,但是我得读博——我在德国的硕士生导师在我毕业那天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天生的学者,你必须继续做学术,不然太可惜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用如此笃定的方式鼓励过我。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的。我的老家在浙江湖州,从家里出发去杭州和上海,车程都在一个半小时左右。上海是妥协的结果,也是一个偶然——回国后在杭州到处晃荡无所事事的某一天,我偶然地遇见了上海作协的褚水敖老师。他和他的夫人张小南老师对我说:你必须来上海,你可以在这里读博、写作。然后我就来了,没有再离开。
有时我很难想象这已经是接近十年以前的事了。我总觉得十年前的自己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差别。好吧,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可能存在一些小差异。比如我十年前的朋友圈都是一些古怪搞笑放肆的小照片,十年后全是认真勤勉的工作贴和自我吹捧的小推文。我不是那种容易被回忆打动的人,但有时我确实会怀念从前。怀念什么?我仔细想了想,主要怀念的不是什么活力四射的青春,而是生活中的那些缺陷。
是的,缺陷。具体而言就是一个年轻人刚来到上海,刚到一座陌生城市时,那些没有的东西:没有房子,车子,孩子,没有存款,没有博士学位和任何职称身份的装备,没有一起玩的朋友,没有男朋友……那种住在宿舍和出租屋里的,孤单而勇敢的生活。当然我现在还是有很多“没有的”,还有很多“缺陷”,但我现在才终于领悟到,所谓缺陷,其实是一种可能性。
写作也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一种突如其来的自寻的缺失。事实就是,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我风风火火用一年一本的速度写了好几年小说,在我搞了十多年所谓的“文学创作”以后,我突然停下来了。我不是刻意把写作从我的生活中驱逐出去的。我只是非常清楚我来到上海的原因:我必须拿到博士学位,填补“学历”的装备缺口,因为我的硕导说了,我是天生的学者!我的博导也在我入学的时候告诫我,你在读博期间不要从事任何文学创作。于是我顺利地拿到了学位——博士三年除了博论和个人日记以外我没写其他一个字——顺利地入职高校,一枚小青椒。
直到《一跃而下》这本小说集出版,我一直没有真正地认识到这些年对我精神生活的影响。我是1991年出生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时代的磨难,真正的挫折。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历史的飓风,那种势不可挡的宇宙和命运的力量。大多数时候,我和我的同龄人都走在夏日的浓荫底下,闷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的日子里。是的,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生活里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我开始重新写作了,我再也无法容忍生活中写作的缺失。《一跃而下》里面所有的小说都是我在2023年完成的——有两篇是2022年开始写的,但到了2023年以后才正式完成。其次,我不得不我直面我周遭的生活,我所在的城市,这个跟我怎么也亲近不起来的上海。在这本小说集中,除了第一篇《海怪》以外,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上海发生的,主要是2022年和2023年。事实上,连《海怪》里也有上海相关的描述——我的主人公是一个在上海市中心出租屋里无所事事的我,一个会在苏州河边的绿地前“把无用的时间丢在一旁,点杯咖啡,坐在那儿,看城看人看无人机”的我。《仍然活着》的开头是一种我以为自己根本不明白的写实:“衡山路地铁口是个魔法口。从暗黄的方块扣子里出来,还在一步步爬楼梯,会突然出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动量,把你迅速推出。进去的时候也一样:此处通常静得吓人,城市的混沌喧闹被几株浮在入口的绿竹和贝叶棕过滤了,还没反应过来,同一阵守恒的动量就会把你推下去,拉回地心,传送到城市的另一头。”
《一跃而下》,顾文艳/著,浙江文艺出版社
我确实在和这座城市发生联系,即便我永远无法真正亲近我的所在之处。
我的小说写实这件事其实蛮奇怪的,因为我以前写的小说都是架空的设定,悬疑玄幻、纯粹的虚构、天马行空,剧情有点狗血。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作家是英国的亨利·赫加,我梦想有一天能跟他一样去非洲的山林里探险,然后借景生戏,胡编乱造出一堆神秘离奇的历险故事来。
我究竟是怎么变成一个写实的作者的?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很开心写作又回到了我的生命,回到了我所在之处。我的生活里还有好多缺陷。光是我的写作事业就有很多缺陷:比如我没有足够的叙事经验,比如由于我自己生活局限,我的题材也非常局限,比如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比如我还没有任何奖项的装备,比如我总被我的虚荣心驱使……但现在的我想把这一切缺陷都视作可能,一种在新世界,过一种新生活,成为一种“新人类”的可能性。这个决定的来源是王德威教授给我的小说集写的推荐语,正好也概括我“在上海写作”的这些年:
“日子一成不变,但也绝不留情。顾文艳小说写尽都会日常里的反常,浮世生活中的悸动和不安。幽闭的生命,干涸的子宫,离水的怪鱼,游荡的幽灵……这是不可思议的环境,或就是现实?一种新人类缓步而来,世故而又忧疑,无情却似有情,他们何去何从?在生命的罅隙间,他们企图一跃而下。他们得到自由,还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