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红烧肉被端上桌时,表面凝着一层晶莹的油脂,肥瘦相间,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酱色光泽。我们这桌中国游客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轻微的叹息——不是惊喜,而是一种饱足后的疲惫。连续几日的丰盛团餐,胃早已被各种“硬菜”填满,此刻看见这盘典型的“大肥肉”,筷子都迟疑了。
只有我们的朝鲜导游小金,眼睛亮了一下。他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用带着朝语腔调的中文热情地介绍:“这是今天我们特意安排的,很好吃的猪肉,大家请多用。”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掩藏不住的、与有荣焉的郑重。
筷子零星地动了几下,大多夹走了盘底垫着的几片青菜,或者小心翼翼地寻觅着瘦肉边缘。那最精华的、颤巍巍的、半透明的肥肉部分,几乎无人问津。餐盘在转盘上缓缓旋转,那盘肉像一位被冷落的贵宾,渐渐凉了下去。
小金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他不再劝菜,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们谈笑风生,将青菜、豆腐、泡菜一扫而光,唯独剩下那盘肉。终于,在晚餐接近尾声时,他站起身,拿起公筷,几乎是有些固执地,将那盘剩肉中最大、最肥美的一块,夹到了自己还没怎么动过的饭碗里。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们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的事。他没有像我们习惯的那样,将肥肉挑剔地拨开,而是将那块油光发亮的肥肉,连同下面的白米饭一起,郑重地送入口中。他咀嚼得很慢,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全神贯注的享受表情。仿佛那不是一块普通的肉,而是某种需要用心品味的珍贵赐予。
咽下之后,他放下筷子,环视我们一圈,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挥之不去的困惑。他字斟句酌,像是努力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我……我一直不明白。肉,这么好的东西,尤其是这样香喷喷的肥肉,为什么……你们中国的同志们,好像不太喜欢?”
饭桌上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位北京来的大爷试图解释:“哎,导游同志,不是不喜欢,是岁数大了,怕血脂高,这肥油啊,不敢多吃。”一位上海的阿姨接话:“在家里做饭,这种肥肉都要先焯水,把油逼出来的呀,不然太腻了。”
小金认真地听着,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摇了摇头,那困惑更深了。“血脂?腻?”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在理解外星概念。“在我们这里,肥肉是最好的部分。只有最重要的节日,或者立了大功受到表彰,才有可能分到这样肥瘦相间的好肉。平常家里要是买肉,最抢手的就是肥膘厚的。”
他告诉我们,在朝鲜的国营商店或农贸市场,肥肉的价格远高于瘦肉。肥肉不仅能解馋,提供宝贵的脂肪和热量,那熬出来的猪油,更是厨房里的“液体黄金”——炒菜时挖一小勺,满屋生香;拌在热饭里,加点酱油,就是一顿无上的美味;甚至,在物资特别紧张的时候,一勺猪油能顶半天饿。“我小时候,”小金的眼神飘向窗外平壤的夜色,“最幸福的事,就是吃饭时,碗底能发现妈妈藏进去的一小块猪油渣。”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一扇我们从未窥见的门。我们忽然意识到,在我们讨论着卡路里、饱和脂肪酸、油腻感的时候,我们所谈论的“肉”,和小金以及大多数普通朝鲜民众所理解的“肉”,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对我们而言,“肉”是日常蛋白质来源的一种,选择多样,可被替代,甚至因其过量而成为健康负担。我们追求瘦肉的“健康”,挑剔肥肉的“不洁”。而在朝鲜,由于长期的物资匮乏和计划供应,“肉”尤其是“肥肉”,是稀缺的、高能量的、能带来强烈幸福感和安全感的奢侈品。它不仅仅关乎口味,更关乎生存的质量,关乎对“富足”最直观的想象。那种对脂肪香气的渴望,是刻在艰苦岁月记忆里的基因。
我们的饮食偏好,背后是四十年经济高速发展、市场极大丰富所塑造的“富足逻辑”;而他们的饮食渴望,则仍深深扎根于“稀缺逻辑”之中。这两种逻辑在平壤的餐桌上狭路相逢,便产生了这令人愕然的沉默与不解。
那晚之后,团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家依然享受丰盛的团餐,但在小金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嫌弃的肥肉、鸡皮、鸭皮自然拨到自己碗里时,不再有人投去讶异的目光。一位阿姨悄悄把没开封的巧克力塞给他,说:“给你家孩子尝尝。”老张再点大同江啤酒时,会默不作声地多叫一瓶,推到小金面前。
旅程最后一天,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小金忽然指着路边一栋普通的居民楼说:“看,那阳台上挂着腌肉呢。”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灰扑扑的楼体背景上,几家阳台窗户外,确实挂着几条黑红色的肉干,在早春的空气里,像小小的、骄傲的旗帜。
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风里传来隐约的、时间腌制过的咸香。我终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对于小金和他的同胞们来说,一块肥腻的、颤巍巍的红烧肉,不仅仅是一道菜。那是挂在生活阳台上的希望,是抵御漫长清贫岁月的、具象化的脂肪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