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盛夏,我以随行记者的身份,踏上了向往已久的大西北之旅。
这长达半个月的行程,西北的神奇与雄伟如汹涌浪潮,一次次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深深为之折服。
嘉峪关,这座历史的雄关,承载着一代代戍边将士的丰功伟绩,每一寸土地都铭刻着他们的热血与忠诚;一部部刀光剑影的传奇故事,在这里不断上演,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与沧桑。
敦煌,莫高窟宛如一座神秘的宝藏,其吊诡与惊喜交织的魅力,让我的思绪瞬间凝固。站在精美的壁画和佛像前,我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一千多年前,画师们手持画笔,用绚丽的色彩勾勒出历史的轮廓,描绘出那个时代的繁华与信仰。
鸣沙山月牙泉,我背着沉重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艰难地爬上沙峰。脚下的细沙温润而柔软,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极目远眺,无垠的沙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此时,我脑海中浮现出诗人王维的千古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象着他将内心的孤寂巧妙地融入这苍凉的景色之中,让这片沙漠更添几分诗意与惆怅。
西北,宛如一幅绚丽的画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人生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清香之旅。
然而,时隔 21 年,当我再次回首那段西北之行,最让我魂牵梦绕、难以释怀的,却是那茫茫戈壁滩上那一株株坚韧不拔的骆驼刺。
从敦煌前往乌鲁木齐,需前往 120 公里外的安西县梅园镇搭乘火车。我们一行六人,在与西部战区驻敦煌接待站主任告别时,敦煌下午六时的太阳依旧炽热如火,烤得大地发烫。
为我们驾车的是士官老侯,他有着十几年的兵龄和车龄。这位宁夏汉子,虽才三十出头,却显得格外老成持重。他朴实的外表、粗犷的身躯和黝黑的皮肤,让人一看便觉得由他驾车,定能平安无事。
一路上,老侯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讲述着西北的风土人情。吉普车在茫茫戈壁滩上疾驰,几十公里的路程过后,敦煌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眼前的景象被一片荒凉和苍茫所取代。原本温润的视野变得干涩而枯燥,唯有偶尔出现的几匹缓缓蠕动的骆驼,才让人感受到生命的顽强与坚韧。
我好奇地问老侯:“骆驼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究竟以什么为食呢?”老侯平静地回答:“骆驼刺。”
听到这个答案,我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惭愧。我曾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骆驼刺的模样,想象它高大参天、枝干遒劲,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一种平凡而不起眼的方式与它相遇。
在飞驰的车上,骆驼刺实在太小了,小到几乎让人忽略它的存在。起初,我甚至把它想象成了江南荒山野外的那些普通杂草。
中途下车休息时,我开始留意起这些骆驼刺。
骆驼刺,是沙漠中那一抹仅有的绿色。它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顽强地生存在这片恶劣的环境中。狂风暴雨肆虐,却无法将它撼动分毫。它的叶片细如针,硬如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老侯告诉我,这是骆驼刺为了适应沙漠干旱的环境,减少水分蒸发,才进化出如此独特的叶片形态。它永远是那么低调而内敛,总是尽量收缩自己的身躯,以抵御外界的伤害。
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试图小心翼翼地将一株骆驼刺拔起,可没想到,不是被它的尖刺蜇到,就是无法将它连根拔起。原来,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骆驼刺进化出了异常发达的根须。这些根须如同无数条细小的触手,在干涸的沙漠深处探寻着难得的养分,让生命得以在这片看似绝境的土地上顽强延续。
骆驼刺的存在,意义非凡。它不仅为沙漠中的骆驼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保障了它们的生存,更让行走在沙漠中的人们,在面对这片死寂与荒凉时,衍生出对生命的无限热爱与敬畏之情。
它就像西北那被诗化与神化的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枯,枯了一千年不朽”。在这片孤独的沙漠里,它们以坚韧不拔的姿态,站成了一首最美的诗,一幅最冷艳的风景画。
沙漠中,也有枯死的骆驼刺。但即便生命消逝,它们依然保持着生的姿态,决不萎靡不振地倒在地上。只要来年春风拂过,哪怕只有几滴雨露滋润,骆驼刺又会重新伸出嫩绿的芽尖,焕发出勃勃生机。这让我深刻领悟到,只要信念不倒,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创造。
骆驼刺凭借着强大的吸附力在沙漠中顽强存活,这其中似乎隐喻着深刻的历史逻辑。一种文化、一种文明,若想要繁荣昌盛、开放包容,就必须忍耐寂寥之苦。倘若它热闹喧嚣地开场,最终必定孤独寂寞地离去,就如同朝代的更迭和生命的代谢。
就拿莫高窟来说,在它安静沉睡的那些朝代里,生命的烈焰在它心头熊熊燃烧,无数工匠们倾注心血,创造出了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壁画和一尊尊栩栩如生的佛像。然而,当各种肤色的人纷至沓来,莫高窟却承受不了这种热闹的排场,只能在历史的一隅默默哭泣,它的文化价值在喧嚣中被逐渐侵蚀。
其实,西北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金戈铁马的气魄,丝绸之路的繁华,长长的商旅驼队,都在昔日的热闹中渐渐走入历史的帷幕。如今,早已踪迹难寻,驼铃不再,只剩下那孤烟和骆驼刺相伴。
而骆驼刺却截然不同,它委屈着自己,以最内敛低调的姿态,在西北的荒漠中生生不息地繁衍。刀光剑影在它身上掠过,声声驼铃在它身旁响过,狂风暴雨在它身边袭过,可它始终以自己惯有的孤傲与冷漠,坚守着自己的尊严和个性,成为沙漠中一座凝固的美神雕像。
我们抵达梅园镇时,已近晚上十点。这里的夜色刚刚降临,街上的老百姓悠闲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仿佛时间在这里都变得缓慢而惬意。老侯笑着告诉我们,这里的人们不怕“死”,马路上的车辆对他们来说形同虚设,只有车避开的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逻辑呢?难道这也是西北人用他们那顽固坚韧的方式解读生命的意义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我们在火车上安顿好后,一群英国人叽里呱啦地上了车。他们神情飞扬跋扈,或许正在谈论着 100 多年前他们祖先斯坦因骗去莫高窟经卷的“荣耀”,或许在憧憬着下一站新疆将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
此时,窗外已被苍茫的夜色完全笼罩。而我心中,却不断浮现出路途中那一棵棵冷傲的骆驼刺。我想,它们一定依旧在孤独中默默守望,在这寂静的夜晚,它们的寂寞让它们显得愈发美丽动人,宛如沙漠中的一颗颗璀璨星辰,照亮了这片荒芜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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