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一想到逃跑，

就是去西南？

图、文王劭立

1、

我记性很差，虽然有照片，朋友也可以帮忙回溯很多细节，但回忆总是模糊不清，零零碎碎。

我的旅行通常也是这样。上班后手上有了闲钱，可以到处乱跑，但总是会被工作紧急召回：“小王，下周得去趟新疆，你能不能这几天先回来？”

可能仅仅是因为逃避，这些年一有空，我就往西南的山区里钻。从江汉平原一路向西，高铁要穿过很多山间隧道，耳边会常响起刺耳的风啸声。我喜欢这种声音，听到的次数越多，就越有安全感，它像一扇接着一扇被狂风带上的金属防盗门，“轰！—”“轰！—”

2、

“你们大老远来，我肯定带你们看！”李叔敞着衬衫迎风走来，在远处能隐约地看到腹肌线条，“跟着我走，别让人瞧见。”

他拥有打开楼外绿色围挡的唯一钥匙。门刚开一条缝，我和女朋友就低头溜了进去。就算这样，还是听到了外面看楼人的嘟囔：“他们凭什么能进去？”

在广西玉林，眼前的这座怪楼，李叔足足盖了十年。画图、设计、出钱、盖房，全是他一人。在高德地图里，它就叫怪楼（现在改名为艺术楼）。说是楼怪，还不如说是他怪——谁会花这么大功夫，干这铁定赔钱的买卖？由于是自建楼，还得接受相关部门的各种检查。楼下的围挡无时无刻都在散播着这些信号, 围挡里面，是李叔的梦。围挡外面？那是你们的梦。

“我以前在游乐园干过，广州的，你们湖北湖南的游乐园我都建过！” 李叔边说边带我们上上下下。

地下一层是他的镭射水晶宫舞厅，地上二层有他的热带雨林和悬空廊桥。三楼吧台内有他给自己留的机关密室。最后到了天台，他叉着腰，衣服敞着，低头看向楼下的卡丁车道说：“我要在二楼弄个大玻璃舞台！请外国美女来跳舞，让路上开车的人都能看见！”

3、

从广西到贵州，从四川到云南，因为有客车，我每个城市都不会过多停留。客车的车次多，发车时间比火车灵活，在路边有时也可以抬手拦住，我可以想走就走，夜间也能行动。

唯一的困扰就是山路的高耸崎岖，我有一点恐高，车子每次兜过山崖时，我就会紧张，但还是忍不住向下看，和在西南吃到的很多食物一样，盯着看久了，身子会渗出一种酸感。在山林间行进，时不时会遇到对流雨，水雾遮得看不了了，我就眯着眼睡觉。

迷迷糊糊，环山弯道的引力让人感觉一直在原地画圈。从河池巴马到到黔东南的榕江，从大凉山转西昌一路向南，过攀枝花，驶向曲靖，我的行程虽常跨省份，但却总会误识A和B是同一块地方，它们同样丰饶、锦簇，同样的四季不明。

难以辨别的还有民族服饰。在一次次的往返学习和翻阅图册后，我才能辨识出个大概。在西南片区，少数民族同族不同支差异很大，想要弄清楚不容易。好在武汉话同属西南官话，交流起来不算麻烦。

在山区，凡是跟人打交道，我都觉得惬意舒适，但碰到草啊树的，我就会特别磕巴。

在毕节拍摄彝族“撮泰吉”，我跟苏老师上山，就我傻里傻气的穿了条短裤，结果下山后左腿又麻又疼，没了知觉。我一度怀疑是被蛇咬了，拿手机电筒照了半天，啥伤口也没找着。回到民宿，老板给我敷了点草药，几天后才缓过劲，他说我是被藿麻草“咬”了！

在河池拍小罗，摘野芭蕉叶没注意，手又被割了个大口子，又烫又辣，听小罗的，把手泡在溪水里，好久才慢慢消肿。

这些都是我没有的常识，钢铁丛林的规矩和山间密林区别很大，我在这像一只落单的傻鸟。

4、

“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不多。”

“那你去过日本吗？”

“没。”

“你为啥不带耳环？”我返将一军。

“学校不让。”

“哦？烟倒是抽蛮好咧？” 我瞄见他左手小拇指上的黑戒指，还有夹着的玉溪烟。

他顿了一下，从烟盒里抖出一根朝着我：“等下给我朋友拍张照。”

在大凉山，我经常被这样的小伙子搭话，问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跟抽玉溪的这小子一样，搭话后，总想让你帮着干点私活。

我接过烟看着他朋友，他那俩朋友也反瞅了我一眼。左右两边，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两人的左耳都带着耳环。胖子的脸又圆又红，卫衣帽子罩着头，正在玩王者荣耀。瘦子染着金黄头发，看了我一眼，扭头吐烟。

我笑着问站在中间的玉溪哥：“是你自己想拍吧？”

“拍完发我微信，明天之前能给我么？还有，关注一下我的抖音快手账号。”

玉溪哥快手名叫阿凯，主页几十个视频，全是自己耍帅和穿衣打扮。我翻了半天，里面既没那胖子，也没那瘦子。

有时候，路边的饭店老板也知道我。做生意的人客气些，不像那些小伙子，张口闭口就喊我 “胖子”或者“胖子摄影师”。不过对话方式也大多一样，直接步入主题：“累了吧？”“等下你可以去那边看看。”“我们这里没什么可拍的。”

5、

每到一个新地方，我头一件事通常是租电动车。西南山区的城镇结构清晰明了，不需要你多懂城市规划，山和河就是天然边界。关掉手机导航，骑上电动车，绕几圈你就摸清了：夜市在哪儿，菜市场、广场怎么走，哪里有工厂和台球厅，哪家馆子本地人爱去。不过，也可能因为这样的乱窜，人家很可能会注意到你。

在布拖，我没借到电动车，去远的地方只能靠走。那天傍晚具体要干嘛，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一直在走，恍恍惚惚，走过了修车铺、新建的希望小学、稀稀拉拉的平房，到了一片荒野。

当时天已经有点黑了，荒野上也没有什么人，我觉得怪恐怖的，准备往回走，刚打开手机看导航，突然，我肩膀被点了两下，猛一回头，什么都没得，吓坏了。

“Hi，摄影师！” 一个小姑娘突然从我左边蹦出来，笑嘻嘻地打招呼。我连忙把耳机取下来听她在说啥。刚缓过神来，右边又窜出来了一个，吓我一跳。

“你在干嘛呢？”

“拍照呗，想看看有啥好玩的。”

“那边新修了个彩虹桥，要不要过去看看？”左手边的女孩说。

我印象里好多地方都有“彩虹桥”，光云南就听过四五座，而且都是新修的。虽然心里对彩虹桥不报什么期望，但我还是愿意跟在她俩后面。

她俩像一对从田野里蹦出来的精灵，懂得身边发生的一切。

“这个口子你等下晚上不要来，可能会有危险，等下我们带你从别的路回宾馆。”

“从这儿上，别走那边，那是别人家的地。”

“旁边树上挂的那只鸡别老盯着看！老人说看了会倒霉！” 她话还没落音，我快门已经按下去了，结果那天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一路上，她俩拿树枝开道，大声用彝族话呵斥爬到树上的小子们对我的讥讽，捻开山间的野犬，动作干净利落，勇敢稳重。

她俩是表姐妹，两人同上一所小学。姐姐说以后要去成都读大学，妹妹则说一定要去上海。

临走前想谢谢她们，买点零食、拍拍照什么的，但她俩都立马回绝了，只让我留联系方式给她们亲戚，说下次去湖北一定会找我玩。

6、

为什么我一想到逃跑，就是往西南的山里钻呢？可能就是一种惯性，源于2022年冬天的湖北大雪。

大雪突袭的那天早上，我正好要赶火车，一出门就知道麻烦大了。树枝倒了，路灯断电，道路瘫痪。这种状况我以前见过，知道今天如果走不了，这几天也别想走了。想着反正是拦不到车了，还不如跑跑试试。

黑灯瞎火的大雪天，我背着旅行包在大马路上一人狂奔。越靠近汉口站，跑的人就越多，人越多，跑得就越快。但就算我拼尽全力，到安检口时也迟到了20分钟，闻着喉咙里不断窜上来的血味，又懊恼又想笑。想着来都来了，跑完算了。幸运的是，就因为后面跑的这段，我赶上了关闭闸口的最后那一下。事后得知，那趟车是开往西南的最后一班，后面的都停运了。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景象。火车离开汉口，进了山洞，再出了隧道，眼前突然变绿，温度渐渐升高，植物变得茂密，色彩鲜艳。车内的乘客一边脱衣服，一边讨论着雪情。

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开始不停地往西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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