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仲夏，蝉鸣正盛时，我踏上去往抚远的路。原是为一场中国哲学年会而来，却在踏入三江平原的刹那，被这片土地的辽阔与三条大江的浩荡，勾走了我全部心神。那些关于地理的数字、历史的尘埃，都在江风里化作可触可感的诗意，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做一回三江的过客。

（一）大地铺展的画卷

三江平原像块被时光熨平的绿绒毯，从大兴安岭余脉一直铺到乌苏里江畔。脚下的土地是柔软的，带着水泽特有的湿润——这里本就是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共同编织的杰作。西望小兴安岭的轮廓淡如眉黛，东眺乌苏里江泛着粼粼波光，北边的黑龙江则像条深色绸带，悄悄圈住平原的衣襟。5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阶地与河漫滩温柔起伏，海拔不过四五十米，却藏着中国最丰饶的沼泽湿地，走在其间，仿佛能听见泥土在呼吸。

黑龙江是位沉默的长者，中俄边界的界碑在岸边静静伫立。它从蒙古国肯特山的冰雪中苏醒，与额尔古纳河在草原深处相拥，一路向东奔涌4440公里，把最壮阔的身段留在了三江平原。江水是深褐色的，带着森林与黑土的气息，航运的船笛偶尔划破水面，惊起几只水鸟，又很快沉入江涛的轰鸣里。

松花江更像位明快的行者，南源自长白山天池奔涌而下，北源从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的林海中钻出，在松原的三岔河握手后，便带着满川清波穿过平原腹地。1840公里的旅程里，它把两岸的沃野滋养得油光锃亮，连名字都带着历史的温度——从北魏的“速末水”到如今的“松花江”，每个称谓里都盛着渔火与炊烟。

最清的是乌苏里江。它从俄罗斯锡霍特山脉的溪涧起步，又揽过兴凯湖溢出的松阿察河，880公里的流程里，江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卵石。赫哲族的老人说，这是“东方日出之江”，每天第一缕阳光落在江面上，碎成万点金星，连游鱼都披着金辉。

（二）时光刻下的纹路

站在三江口的沙洲上，看三条江在这里完成一场千年之约，忽然懂了何为“沧海桑田”。地质学家说，这里曾是拗陷的盆地，燕山运动时大地轻轻一沉，便为江河的汇聚埋下了伏笔。黑龙江的泥沙、松花江的冲积、乌苏里江的雕琢，日复一日，把凹陷处填成了沃野，那些间歇性沉降的土地，最终成了最懂孕育的母体。

江风里飘着古老的名字。黑龙江在《山海经》里叫“浴水”，仿佛上古的先民曾在此浣洗星辰；松花江在金代称“宋瓦江”，元时又唤“混同江”，想来当年的船夫望着满江波涛，总会生出“此水与天地同色”的感慨；乌苏里江的满语名“乌苏里乌拉”，念起来像支轻快的渔歌，把“东方日出”的意境刻进了血脉。

（三）烟火里的江河故事

三江的水，养出了最鲜活的人间。在街津口的赫哲族乡，我见到了穿鱼皮袍的老人，鱼皮经过鞣制，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们说，过去的日子是“棒打狍子瓢舀鱼”，桦皮船在江面上划开银线，渔网撒下去，拉起满舱的大马哈鱼与鳇鱼。如今虽然渔猎的印记淡了，但鱼皮画里的江浪、桦皮船上的纹路，依然在诉说与江河共生的岁月。

往西北去，宁古塔的旧影藏在密林深处。清代的流放者曾沿着松花江逆流而上，把中原的文脉带到这片苦寒之地。

吴兆骞在《秋笳集》里写“白雪横千嶂，青天落两江”，字句里有悲凉，也有被三江壮阔驯服后的释然。那些流放者种下的庄稼、写下的诗文，早已和这里的黑土长在一起，成了江河滋养的另一种生命。

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写宁古塔，满含历史沉重与人文悲悯。它不仅是东北苦寒边地，更是清代流放者心中的“绝域”，承载着文人政客的苦难。有人沉沦，亦有人如吴兆骞等，于绝境传文脉、播文明火种。风雪是专制冷酷的隐喻，流放者足迹则成苦难中文明的微光。

（四）水流里的共生密码

三条江从来不是孤立的。松花江带着长白山的雪水投入黑龙江的怀抱，乌苏里江携着兴凯湖的清波赶来赴约，它们像三位默契的舞者，在平原上织出密集的水网。汛期时，江水漫过滩涂，给湿地送去养分；枯水期，支流又悄悄补给干流，不让任何一湾水断了念想。丹顶鹤在沼泽里踱步，东方白鹳掠过江面，连水底的鱼群都知道，这三条江的呼吸是连在一起的。

人也早已读懂这份共生。航运的船从松花江驶入黑龙江，把大豆与木材运向远方；界江边的贸易市场里，中俄的商品在江风里交换；连赫哲族的渔歌，都同时唱着三条江的名字。就像江岸上的树，根在地下紧紧相握，枝叶在风中彼此致意。

离别的时候，我又去了三江口。夕阳把江水染成琥珀色，黑龙江的深褐、松花江的清绿、乌苏里江的透亮，在交汇处慢慢相融，却又各自保持着本真。忽然明白，所谓三江，从来不是简单的汇聚，而是大地与江河的对话，历史与当下的相拥，自然与人的共生。

江风再起，带着水汽与草香，仿佛在说：此去经年，若记得这片土地，便记得三条江如何把岁月，酿成了人间的酒。

此行。我站在三江口，看三条江携着各自的故事相拥——黑龙江带了草原的苍劲，松花江裹着长白的清冽，乌苏里江揣着兴凯湖的晨光。它们不只是地理的线条，更是时光的脉络：赫哲族的鱼皮袍上，还印着昨日的浪痕；宁古塔的残碑边，仍长着流放者种下的麦芒。水脉相连处，自然与人文早结了共生的缘。原来最深刻的哲学，从不在书本里，而在江潮拍岸时——所有的相遇，都是为了彼此成就，却又各守本真。

文末，赋诗一首：

观三江口

长白雪融松江碧，

肯特冰消黑水浑。

乌苏里流天光碎，

三龙相抱入云根。

鱼皮纹里藏渔火，

旧驿碑前长麦痕。

最是夕阳融三色，

一江岁月酿清樽。

【作者简介】解德辉，1962年生，吕梁市交口县人，2022年于吕梁市委机关退休。中国哲学史学会中国现代哲学研究专业委员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吉林省儒学研究会会员，吕梁市作家协会会员、吕梁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理事、吕梁市文化和旅游协会理事、离石区老区建设促进会副会长、太原市传统文化研究会会员、国际摄影协会会员等。喜欢访古问道，感悟山水人文。1989年以来，在中央《学习与研究》、《山西日报》《前进》《山西工作》《吕梁日报》《吕梁发布》等报刊与新闻媒体发表各类文章300余篇。出版了《红色吕梁》《印象离石》2本书，由新华出版社出版的《云梦风雅》一书收录其撰写19篇文章。《吕梁市志》“艺文篇”，收录其撰写的《品读碛口古镇》一文。开办《行走大美吕梁》（个人）微信公众号，已发表510余篇文章。

来源：行走大美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