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天文
一、初遇:雪原的呼吸
飞机降落在格尔木机场时,我的高原反应来得猝不及防。鼻腔里灌满铁锈味的冷空气,像有人将整座昆仑山的冰碴碾碎成粉,顺着呼吸道灌进肺叶。可当越野车驶向可可西里方向,车窗外掠过第一簇藏羚羊的犄角时,某种酥麻的震颤突然从尾椎骨窜上后颈——那些棕褐色的精灵正低头啃食红景天,蹄印在冻土上洇出梅花状的暗痕,恍若大地写给天空的密码。
暮色四合时抵达不冻泉保护站。老站长卓玛将酥油茶推到我面前,铜壶嘴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墙上的藏羚羊标本。标本的瞳孔是两粒凝固的琥珀,倒映着二十年前盗猎者留下的弹孔。"那年我们找到它时,羊角还缠着冰凌。"她用藏刀削下一块风干牦牛肉,刀刃与砧板相撞的脆响,惊醒了蜷在火炉边的藏狐幼崽。幼崽耳尖的绒毛沾着草屑,像两团蓬松的雪球,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地呼吸。
二、巡山:与风的对话
清晨五点,我们跟随巡山队出发。车灯刺破的黑暗中,狼的绿瞳在三百米外一闪即逝。护林员多杰的藏袍下摆结着冰晶,他说这是"风的眼泪"。"上个月追捕盗猎者,车陷在沼泽里三天。"他忽然指向车窗外,"看,那片冰湖。"晨光中,冰面裂痕如同古羌人遗落的陶器纹路,湖心有两只斑头雁正在梳理羽毛,它们振翅时带起的冰晶粉末,在阳光下折射出七种颜色的虹。
正午时分,在卓乃湖畔发现盗猎者遗弃的钢丝套。多杰跪在冻土上,用藏刀小心挑开缠在藏羚羊幼崽腿上的铁丝。小羊的蹄子还在渗血,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红线,像大地裂开的伤口。我们用羊毛裹住羊腿,它温热的鼻息喷在我手背上,带着高原特有的青草味。当小羊突然用湿润的舌头舔舐多杰的手指时,这个总绷着脸的康巴汉子,黝黑面庞上竟泛起一抹红晕。
三、生灵:大地的脉搏
楚玛尔河的汛期来得毫无征兆。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玛尼石奔涌而下,在浅滩处形成漩涡。我们看见一群雌性藏羚羊正在渡河,它们油亮的皮毛在浪花中起伏如黑珍珠。领头羊的犄角上缠着褪色的经幡,那是牧民为它们系上的平安符。多杰说每年产羔季,这些"高原芭蕾舞者"都要穿越三十公里的冰河,去往太阳湖产崽,"它们的蹄印,是写给神山的情书"。
在五道梁遇见迁徙的野牦牛群。这些庞然大物踏过冰面时,发出类似编钟的轰鸣。牛王鬃毛间凝结的冰凌,在阳光下如同镶嵌的水晶。一头小牛犊被冰缝卡住后腿,母牛用犄角反复撞击冰面,直到牛角渗出血丝。我们用液压钳破开冰层时,母牛始终保持着进攻的姿态,鼻孔喷出的白气与我们的呼吸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是敌意还是感激。
四、星夜:神山的低语
子夜在索南达杰保护站扎营。海拔4800米的星空像被谁打翻的银粉罐,银河倾泻在昆仑山嵴线上。多杰教我辨认星座:"那是格萨尔王的箭,这是珠姆王妃的梳子。"突然有流星划过,他立刻双手合十:"快许愿,让可可西里的雪永远不化。"帐篷外传来藏狐的呜咽,与远处狼群的嗥叫交织成歌。
凌晨三点,我被帐篷拉链的响动惊醒。多杰举着马灯进来,灯影里他的皱纹如同昆仑山的沟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踩着及膝的积雪跋涉半小时,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热气蒸腾的温泉。暗红色硫磺结晶在池底闪烁,像沉睡的火山之眼。多杰将酥油灯浸入温泉,灯芯在沸水中依然明亮:"这是大地的心跳。"我们沉默着浸泡在温泉里,看极光在头顶织就紫绿色的纱幔,那一刻,我听见自己血管里流淌着雪山的融水。
五、守护:时光的契约
在保护站档案室,泛黄的巡山日志记载着惊心动魄的往事。1994年索南达杰烈士被盗猎者枪杀时,怀中还抱着三只小藏羚羊。日志里夹着半片风干的羚羊角,角身刻着藏文六字真言。多杰抚摸着角身的刻痕说:"这是他用体温焐热的佛经。"窗外忽然传来藏羚羊的嘶鸣,二十多只母羊正护着幼崽经过保护站,它们油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青铜器般的光泽。
临别前夜,多杰带我去看盗猎者遗留的吉普车残骸。生锈的车厢里散落着子弹壳和空酒瓶,玻璃碎片上凝结着冰花,如同被封印的罪恶之眼。"现在盗猎者改用无人机了。"他突然将藏刀插进雪地,"但我们的眼睛会变成卫星。"远处传来藏羚羊悠长的鸣叫,那声音穿过三十年时光,与索南达杰烈士的枪声在时空里重叠。
六、归途:永恒的烙印
返程时,我们在楚玛尔河大桥遇见迁徙的藏野驴群。它们奔跑的姿态如同跳动的火焰,鬃毛在风中扬起金色尘埃。多杰将我收集的雪水装进玻璃瓶:"这是可可西里的呼吸。"车过昆仑山口时,暴风雪突然降临,能见度骤降至五米。在混沌的白色漩涡中,我忽然看清那些飘飞的雪粒——每片雪花都是六角形的经文,正在为这片土地诵经祈福。
回到城市后的第三个月,我在超市看见货架上包装精美的藏羚羊毛毯。标签上"纯天然"的字样刺痛了我的眼睛。当夜,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藏羚羊,在月光下穿越布满钢丝套的草原。那些冰冷的铁环突然化作格桑花,在蹄印里次第绽放。醒来时,枕边放着从可可西里带回的雪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正缓慢滑落,在玻璃上刻出蜿蜒的河床。
七、重逢:未完的诗行
今年深秋,我收到多杰从可可西里寄来的包裹。牛皮纸里裹着晒干的雪莲、狼毒花标本,还有一卷用牦牛毛编织的经幡。经幡上用藏文写着:"愿所有生灵的脚印都通向春天。"我将经幡挂在阳台,每当风吹过,那些褪色的字符就会在暮色中闪烁,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子。
昨夜下起初雪,我站在窗前看雪花纷飞。忽然明白可可西里早已在我血脉里种下冰晶,每当城市喧嚣如盗猎者的枪声,那些冰晶就会刺痛我的神经。此刻我听见昆仑山在云端召唤,听见楚玛尔河在冻土下奔涌,听见无数藏羚羊的蹄声正踏破时空而来——它们不是要带我逃离,而是要我成为这片土地的另一种呼吸。
我知道终将重返可可西里。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大地的一部分,作为风雪的同谋,作为生灵们沉默的守护者。当我的骨灰撒进卓乃湖的那一刻,会有藏羚羊来饮我的盐分,会有野牦牛用犄角将我的灵魂顶向天空,而昆仑山的积雪,将永远记得一个异乡人如何用三十年时光,将心跳调成与这片土地相同的频率。
2025年5月4号
祝天文,作家、评论家、画家、书法家、诗人、《中国书画市场报》主编、主任记者,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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