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事百年 」
最是多情广陵水
维扬怀古 慨叹今昔
有关扬州的老城旧事
丛书:城事百年
书名:最是多情广陵水
作者:韦明铧 编
出版:古吴轩出版社 2024.6
定价:39.80元
城事百年
最是多情广陵水
郁达夫: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作家。发起建立创造社,积极参加抗日活动。著有《沉沦》《故都的秋》《春风沉醉的晚上》等。
语堂兄: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
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步,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的艳丽,如何的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竹西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沉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以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
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绝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从无锡上车之后,就是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地渡过了江去。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置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但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
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
(小胜,劝酒女鬟也。)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
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鸟,一春风雨暗隋渠。
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树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郭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哪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了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特别地会使我满足。今天且好好儿地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吧!”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大伽蓝里,四面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叫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到两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至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廊甬道,直达到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
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来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作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叫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德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的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
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廓。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并其他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了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地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面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典丽矞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鸟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栋,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天宁寺、平山堂。”我说:“都已经去过了。”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就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二十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地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丘,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做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邨、二十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虹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那里还有Dichtung呢!
一九三五年五月
语堂附记:吾脚腿甚坏,却时时想训练一下。虎丘之梦既破,扬州之梦未醒,故一年来即有约友同游扬州之想。日前约大杰、达夫同去,忽来此一长函,知是去不成了。不知是未凑足稿费,还是映霞不许。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总是书上太常看见的地名,必想到一到。怎样是邗江,怎样是瓜洲,怎样是二十四桥,怎样是五亭桥,以后读书时心中才有个大略山川形势。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见识见识。
(原载《人间世》一九三五年第二十八期,原题《扬州旧梦寄语堂》)
最是多情广陵水
城事百年丛书
丛书:城事百年
书名:最是多情广陵水
作者:韦明铧 编
出版:古吴轩出版社 2024.6
定价:39.80元
● “城事百年”丛书,讲述广州、成都、南京、扬州、杭州、长沙六座城市的过往,讲述这些老城市们的老、旧和曾经的年青、曾经的新、曾经的风姿绰约,以及新老交替间的悲欢离合、人文变迁、社会变革、各阶层生活状态等,给今天的我们留下宝贵的文化遗存和历史的五味杂陈。
● 百年前大批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家、学者、记者、居民、游客等驻足某个老城市之所遇所感,留下鲜为人知的珍贵文字。这些来自各个阶层、不同视角的文章按照不同主题编选入册。
● 各册编选者均为对该城市有一定研究的文化学者、作家、教授等。
● “城事百年”丛书入选江苏省“十四五”时期重点图书出版专项规划项目。
维扬怀古 慨叹今昔
有关扬州的老城旧事
★ 编者韦明铧是扬州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文化学者、一级作家,对扬州历史文化、民俗风情等颇有研究。
★ 集朱自清、范烟桥、张恨水、舒新城等社会各阶层各领域人士,以不同眼光、不同角度、不同语言风格的讲述,呈现在历史风烟中扬州人的生活状态、民风民俗、文化态度,以及永远在发展变化中的扬州城市形象。其中既有“客人”的观察,也有本地人的体会。
★ 书中将所选文章分为城郭远眺、湖山寻梦、市井写真、艺海泛舟四编,按文章主题类别排列。
★ 本书所选文章有不少是普通读者甚至专业研究人员所未经见或不曾注意到更不曾被引用过的作品。
★ 29幅黑白老照片,回溯历史,展现扬州的历史风貌。
★ 平装裸脊,烫金工艺
扬州不但是一个容易怀古的地方,也是一个容易做梦的地方。杜牧《遣怀》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梦中的扬州总是美的,好像汤显祖《牡丹亭》中唱的那样:“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烟波”二字,竟把所有的乡愁、怀旧、伤逝等意象都包含了进去。然而梦总是要醒的。董伟业《扬州竹枝词》咏道:“梦醒扬州一酒瓢,月明何处玉人箫?”在历经无数风雨之后,旖旎的扬州梦终会醒来。
【作者简介】
韦明铧,扬州人,扬州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扬州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鉴真佛教学院特聘教授。文化学者,一级作家。出版著作七十余种,主要有《扬州文化谈片》《扬州戏曲史话》《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闲敲棋子落灯花——中国古代游戏文化》《听唱新翻杨柳枝——中国古代时尚文化》等。曾荣获中国国家图书奖、华东地区优秀图书奖、华东田汉戏剧理论奖、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理论奖等。
【内容简介】
“城事百年”丛书,通过百年前大批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家、学者、记者、居民、游客等驻足某个老城市之所遇所感,留下鲜为人知的珍贵文字,讲述老城市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以及新老交替间的悲欢离合、人文变迁、社会变革、各阶层生活状态等,给今天的我们留下宝贵的文化遗存和历史的五味杂陈。
《最是多情广陵水》集朱自清、范烟桥等社会各阶层各领域人士,以不同眼光、不同角度、不同语言风格的多层次、体验式讲述,围绕扬州近现代以来历史变迁、社会变革的线索,呈现在历史风烟中扬州人的生活状态、民风民俗、文化态度,以及永远在发展变化中的扬州城市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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