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这并非因为这是一部典型的自传,相反,茨威格对自己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在序言中明确表示,他从未把自己看得如此重要,以至于自恋到把自己的生平历史放在旁边讲述。那么,一个不自恋的茨威格为何要写一本自传呢?其实,他的目的并非讲述自己,而是讲述他所经历的时代。他自称是一个幻灯片的解说员,时代提供了这些画面,而他为这些画面做解释。
茨威格的出生年份是1881年,他的祖国是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一个日渐衰落但仍保持雄伟排场的大国。如何形容已经分崩离析的哈布斯堡王朝呢?或许可以将其想象成欧盟的雏形,一个超民族的帝国,不同语言、宗教和族群的人们统一在一起。这个帝国的官僚机构虽然备受诟病,但却高效运转。茨威格亲历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兴盛,包括在1907年实现的奥地利范围内成年男性的普选。他出生在维也纳这座堂皇的帝都,对于世纪之交维也纳的描绘,他用“如梦似幻”一词形容。
维也纳不仅仅风景如画,更是欧洲文化的精华所在。一个维也纳市民最关心的不是国会辩论或者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一位皇家演员的去世可以让一个从未进过剧场的厨娘潸然落泪。当一个有历史意义的建筑被拆除时,就好像从维也纳人身上抽取了一部分灵魂。这里的人们热爱艺术超过一切。这样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光的茨威格,对未来的想象必然是美好的。他认为未来的艺术将更加蓬勃,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是善良而享乐的。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基于民族主义的争端,欧洲各个文化将相互交融,一个人不再是匈牙利人、西班牙人,而是一个欧洲人,一个世界的公民。茨威格以为未来将沿着这样的轨道前行,一切繁荣的越来越繁荣,一切自由的越来越自由,一切梦幻的越来越梦幻。
然而,一战爆发了,茨威格所熟悉的欧洲瞬间天翻地覆。身边的朋友,那些理智的人突然变得疯狂起来。他们开始为战争欢呼,而茨威格本人则不愿参军,誓言永远不写一句赞美战争的话。战争结束后,随着哈布斯堡王朝的覆灭,奥匈帝国解体,茨威格目睹了他的世界崩塌。他邂逅了奥地利皇帝流亡的火车,目睹了一个王朝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然而,二战爆发,茨威格再次面临崩溃。他在战争开始时写下了《昨日的世界》,与妻子共同结束了生命,未能亲眼见证战争的结束。
茨威格显然是死于心碎,但他的痛苦不仅仅源于战争的残酷,更是于他所热爱的维也纳和欧洲梦的死亡。他亲眼看着维也纳在自己面前两次被谋杀。他的父母是典型的上流犹太人,他们认为自己生活在石头房子里,财富能够抵挡不测风云。然而,这个上流阶层为维也纳文化做出重要贡献,最终却被彻底消灭。茨威格试图告诉我们,人类并非一直朝着理性文明的方向发展。那些自以为坐稳了时代一等座的乘客也随时会被抛出车外。
今天我们生活在加速前进的历史中,一个人的生命常常要横跨多个时代。从前我们觉得历史前进的速度是慢过人的生命,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更快。时代并非一直往前开,而是常常驶向我们没有想到的地方,经常猛然刹车,把一些毫无知觉的乘客抛向窗外的荒漠。茨威格写下《昨日的世界》的目的就在于此,他发现与战后的年轻人聊天时,他讲述的事情他们无法想象。因为连接过去和今天的一切已经被战争摧毁。所以,茨威格用笔去复原一个美好的昨天,让年轻人知道未来并非捉摸不定,而是埋藏在美好的过去中。
在《昨日的世界》结尾,茨威格写下一句话:“我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孤独。”重读这样的经典作品,就好像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搭建了一个避难所,感到一生从未有过的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