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的楚汉（4）

主笔：闲乐生

在项梁死后楚国内斗不休的时候，天下反秦形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公元前208年九月，章邯在斩杀项梁后，很快率二十万大军渡过黄河，相继攻破赵国故都邯郸、新都信都（今河北邢台），赵王赵歇与丞相张耳带着残兵败将向北退守至巨鹿（今河北省平乡县），向各路诸侯求救。

一时间，黄河以北战云密布，在巨鹿以南百里的棘原（今河北大名），有章邯率领的秦军关中主力二十万；在巨鹿城下，有王离率领的秦军长城兵团二十万，两路大军总共四十馀万，秦帝国大半军事力量几乎全上了，几仗下来，赵军食尽，人马死者过半，赵国危在旦夕。

诸侯不救赵，赵必亡。

可是秦军如此势大，谁敢去惹，就连鼎鼎大名的项梁惹了他们都没得好下场，谁还敢去强出头。

当是时，天下诸侯唯楚齐赵三国最强，而齐国的主政田荣与赵国与楚国都有矛盾，再加上齐国自战国后期起就有不救诸侯的光荣传统，所以齐国一兵一卒都不肯发。

所以如今能救赵的，就只有楚国了。

面对这个紧急情况，楚怀王立刻召开全体军事会议，商量对策。

说是开会，其实楚怀王他的心腹宋义早与拟定了全盘作战计划，这个计划若能成功，他不仅能灭掉暴秦，还能真正掌控楚国，甚至可以兼并赵地，使自己成为类似于从前西周天子那样的名副其实的天下共主。

前面我们已经多次提到宋义，这位故楚贵族到底是何许人也？

汉献帝的秘书监荀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为汉献帝写的《前汉纪》也为《汉书》补足了一些珍贵史料，比如他在描述当初宋义向项梁进谏时就写道“故楚令尹宋义谏曰”，可见宋义曾在战国末年担任过楚国令尹，还是项梁父亲项燕的顶头上司。另据郭沫若在戏剧《高渐离》所附人物考证，在易水边送荆轲刺秦的那群宾客之中，有一位宋意应与楚国宋义是同一人。也就是说，宋义二十年前在北方游侠，十六年前在楚国为相，资格老，名气大，一生传奇，如今项梁既死，楚怀王便准备靠他了。

但是，如今楚国的军队一部分是项氏带出来的江东军，一部分是陈婴、吕臣、英布、刘季等半独立的杂牌部队，楚怀王与宋义只是名义上接管了兵权，实际控制力有限，想要真正把楚国握在手里，就只能在权术上下功夫。

首先，楚怀王和诸将约定：谁能先打败秦军，占领关中，就封谁为关中王。

关中王！？好一块诱人的蛋糕，却也好一块危险的蛋糕。

谁都知道，关中秦地沃野千里，农业发达，人烟稠密，民尚耕战，四塞险固，易守难攻，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届高屋之上建领水，绝对是称霸天下的帝王之资。在古代，有用“百二秦关”来形容关中险要的说法，意思是以百万之众攻关中，二万人足以拒之。

如此蛋糕，可称诱人矣。

然而，当时秦军尚强，常乘胜逐北，除了为报叔父之仇而求战心切的项羽，其他人基本把攻入关中，看做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即便攻入关中，这块蛋糕也不那么好啃，秦人被嬴氏统治了近六百年，他们能乖乖服从一个楚人的领导吗？如用暴力手段压制秦人，则容易激起民变，到时候恐怕会落得暴秦一样的下场；如用怀柔手段笼络秦人，则又容易引起诸侯不满或者楚怀王的猜忌，以为你有觊觎天下之志，而联合起来对付你，事情就糟糕了。另外还有秦国的府库、珍宝、宗族、降兵，到底要如何处置，也都非常难办。宗族、降兵，要杀？要留？府库、珍宝，要独吞？还是献给怀王？或者分赠诸侯？总之问题一大堆，千头万绪，一个没处理好，就得栽大跟头。

如此蛋糕，可谓危险矣。没有超强的政治能力与军事能力作为金刚钻，谁敢揽这个麻烦之极的瓷器活？只有项羽，怨恨秦军杀了他叔父，极力请求与兄弟刘季一同西向入关灭秦。

但怀王老臣却集体上书，反对项羽西进，他们说：“项羽为人僄悍猾贼，尝攻襄城，襄城无遗类，皆阬之，诸所过无不残灭。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

意思是说：项羽是奸诈匹夫，很凶很残暴，不能派他往西入秦去专政秦国老百姓；刘季是宽大长者，很好很仁厚，应该派他去，他能团结秦国老百姓，共创关中和谐社会。至于项羽嘛，让他接受宋义的直接领导做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兄就好了，这样方是人尽其才。

这话是咋说的，刘季不是也屠过城吗？算什么宽大长者！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所以这段记载很有问题，我认为真实情况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这是一个诡计。老臣们的上书就是宋义与楚怀王暗中授意的，因为怀王虽与诸将定下了“先入关中者王之”的约定，但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项羽“王关中”！他好不容易夺了项羽的军权，怎么可能再让项羽来带兵呢？而刘季既非项氏的嫡系，且威望不如项羽，即或真的让他不小心攻入咸阳，怀王也比较好控制他。

至于项羽，怀王决定让他担任次将，并让范增担任末将，共同辅佐主将宋义率领楚军主力北上去救赵。为了能够镇住项羽，楚怀王还特封宋义为“卿子冠军”，卿子是尊称，冠军的意思是在诸军之上，也就是说包括项羽刘季在内的所有楚军将领都归宋义领导。宋义，俨然成了楚怀王的军队总代言人。

这也许又是怀王的一个诡计，宋义和范增都是拥立他的元老，派他们一左一右夹住项羽，再觅机除掉项羽，或者架空项羽，那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威胁怀王的权位了。

如前所述，宋义乃燕赵游侠、故楚令尹，他不仅在燕赵之地颇有人脉，而且在故楚贵族中颇有威望。至于范增，则是楚怀王初立时协调各方的关键人物，和所有军头都建立了很深的联系。总之，这两位老人家都是楚军中德高望重的人物，只要仔细筹谋抓住把柄，他们是完全有能力搞定项羽的。

项羽是天下无敌的武林高手，派人暗杀不可能成功，只能利用军法在军营中将他明正典刑，这个方法虽然危险，但值得一试。

另外，怀王派宋义去援赵，也不是真的大义所趋，他的真实目的是坐山观虎斗，等秦灭掉赵国元气大伤后，他再来个卞庄刺虎，联合齐国消灭秦军，与齐共分赵地。至于那个刘季，就让他跟秦二世斗个两败俱伤罢，最后让宋义再率大军回头收拾残局就是。

如此，他的目标，就一一实现了，天下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后楚时代，他将像从前的西周天子一样，主宰分封天下的权力，到时候熊氏子孙，将蜂拥而出，在天下各个角落建立他们的封国，从而让楚国的列祖列宗们，得到永远的祭祀与奉享。

当然，还有第二种可能。那就是这封老臣上书根本不存在，而是刘季成为汉王后为了表明自己征讨项羽的合法性而编造出来的。

首先，刘季后来入关后，确实有“告谕秦父兄”、“约法三章”的“长者”行为，但这些行为都是他在西进途中碰到张良后才有的，而在此之前，他才刚屠了颍阳城。

其次，根据史料分析，怀王显然并没有指示刘邦“西略地入关”，反而可能指示他为宋义主力部队扫清道路，并沿途予以接应配合。因为刘季军从砀县出发后，并没有向西略地，而是向北攻打成武（今山东省成武县），后又攻打昌邑（今山东巨野县昌邑村），此二处皆齐楚之间战略要地，成武在宋义军驻地安阳（今山东曹县东）西北六七十里处，而昌邑则在成武西北七十余里处。而正是由于刘季军对此处秦军的打击，宋义才得以亲自来到无盐（今山东东平县无盐村，在昌邑西北两百余里处），顺利与田荣取得联系并结成联盟。另外《秦楚之际月表》在秦二世三年十二月的条目中，也记载说：“（汉）救赵至栗，得皇欣、武蒲军。与秦军战，破之。”

后来，由于刘季两次攻打昌邑不利，同时项羽又在巨鹿大破秦军主力，西边秦人都被吓尿了，刘季这才开始转换战略方向，直下西南四百余里，来到雍丘附近的高阳，准备趁虚由河南以西西向入秦，争王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