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都说年味渐淡，我们为何还要过年？

春节，作为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对我们的现代生活究竟承载着怎样的意义？在诗人、学者以及作家余世存看来，春节不仅是庆祝的时刻，更是一场取悦天地的礼乐文明盛宴。他认为，在将原创性的生活方式融入现代文化的进程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像春节那样让中国人满怀自豪。他曾在“中欧领读者”活动中，围绕“寻找春节”的主题进行了分享，深入解析了我们熟悉习俗背后的深层含义。值此新春佳节之际，让我们再次回顾这些洞见，共同体验和感悟传统节日的独特魅力与深远意义。

春节是中国传统文明

给予我们的福报

也校正现代社会的某种缺失

我经常感叹，春节是多么好的一个节日。可能人们对春节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年复一年，我们多少可以从诸多关于春节的文化习俗安排中，捕捉到一些背后的深意。

比如过年时小孩子给大人磕头，不仅是为了拿一点压岁钱或者讨个口彩，讨些吃的，其实也是一种中国文化的传统。每个人一生当中要有所敬畏，在传统祭拜文化中，我们要拜天、地、君、亲、师。所以小孩子给大人磕头，对长者而言是一种安顿，让他觉得我活在天地间，是受到了幼小者的尊重的。

很多小孩子也是在过年时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哪怕是刚出生的小孩，大人也会用筷子蘸一点酒往他的嘴唇上沾一沾，这就是喝屠苏酒的习俗。

“爆竹声里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这首著名的《元日》中写到的屠苏是一种植物，也是一种药材，用它来泡酒可以驱除病毒，强身健体。因为小孩子的生命力比较脆弱，所以大人让他喝一点酒来驱寒辟邪，希望他强健起来。这是对于小孩子的一种安顿。

家里的长子则被安排着跟大人一起参与很多事务。比如过小年要一起“打扬尘”做大扫除。如果已经能够写几笔字了，家里人就会让他来写春联。除夕夜凌晨之后，大人们还会带着长子到户外去，朝向东方放鞭炮，迎接黎明的曙光，说一些吉祥话，这就是传统的“出天方”习俗。这些都是对长子的安排和信任，希望他跟随大人来练习如何度过这个盛大的节日。

所以，春节对一家老少都有很好的安顿。在春节里，我们以家族为单位去生活，每个人都有家族身份感。过了春节，我们就又要走向社会化，与你的生产队、公司、机关等等组织和机构的人去联系了。

比起古人，现代人确实太劳累了。劳动者在现代社会经过诸多抗争，才形成了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40小时的权利。但很可惜，现在很多中国的年轻人过的是996的生活。大家都希望能够多挣钱，满足日常基本消费，或者更高的消费，比如换车、换房、旅游等等。

这是现代性的后果之一。当消费主义成为主流，人们的情感和心智却越来越狭窄，常常感到茫然而丧失了幸福感。这不仅仅是在中国，在西方国家乃至整个现代社会都是普遍的现象。

而春节是这么好的一个节日，以如此巨量规模的节日狂欢形态，让我们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避开机构的约束，回到一个尽可能放松的状态，休整、狂欢、充电。每个人在春节期间都有新的发心，都愿意重新做人、好好生活，在春节里进行自我的“重装”。

可以说春节是我们的传统文明给予国人的一大福报，也是中国人给予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大礼物。

在现代人充分地社会化、理性化之后，春节使我们回到身家性命的状态，回到一个充分的情感化和个人化的状态。

所以，春节绝不只是传统节日，它一定也是我们现代人的节日。它校正着现代性的某些缺失，并成为现代社会有机的组成部分。

从春节背后的时间坐标

感受古人的智慧

重新认识时间的内在含义

现在中国人的时间感，是标准的数字时间、阳历时间。特别是年轻人，你问他的生日，一般都会说阳历生日。

但即使最无视传统、对阴历最无感的人，到了春节期间，从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开始，很多人可能就忘掉了阳历时间，而被小年、大年、正月初一等一系列阴历时间坐标所支配和影响。这就是春节在时间上呈现的一个有趣的“双螺旋结构”。

在标准数字时间一统天下、农历传统逐渐边缘化之时，春节让我们走出单一的时间坐标，去发现时间更内在的含义，从中还可以追溯到古人对于时间安排的智慧。

余世存“时间三部曲”：《大时间》、《节日之书》、《时间之书》。以期“让年轻人知道我们的时间坐标，不应该只有一种时间”。

其实，春节在过去并不叫春节，而是叫元旦。直到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先生用世界通行的公历历法，将阳历一月一日改叫元旦，农历年则改称为春节。由此可见，对时间的安排其实都是人为设定的。

我们的先人用立竿测影的方式，发现了一个太阳的回归年有365天。但怎么去把握这365天呢？古人就把它进行分解，比如用10、12来除。现在12月历是世界公认的划分方法，我们的彝族还有10月历的传统。

古人还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把365天的其中5天拿出来，其余360天就可以除5、除6、除9，还可以除10、12。这360天都是生产日，剩下5天就用来狂欢。这其实是中国人过春节的一个来源。

如今我们还在延续古人的这一套智慧。一年一度的辞旧迎新，有对过去一年的整体回顾，也是对新一年的预判和前瞻。

可能西方人在1月1日听一场新年音乐会就是辞旧迎新了，但中国人把这五天甚至更长的辞旧迎新不断强化拓展，形成了年轮般的整体感。于是，春节对中国人就更有一种清零和从新来过的意义。

那么一年是从何时开始的？

如今的全球化的时代下我们拥有世界共通的阳历时间系统，但在这个系统下，1月1日的元旦其实是西方文化里的耶稣纪年，这是一个与宗教领袖相关的人为设定，与天地日月并没有关联。

反而是中国人在时间文化中，更为深刻地观察了地球与日月的互动关系，将正月初一也就是一月的朔日作为岁首。

但古人对新一年的划分也并不是一开始就确立的。比如南方一些地区会把冬至当作一年的开始，至今有“冬至大如年”的传统；北方草原上的一些民族会把夏至也就是草绿的时候当作一年的开始。所以古人记时和记年的参照也是不一样的。

中国古代王朝在规定一年从哪个月开始时也经历了很多反复。比如夏朝是定为寅月，商朝则是腊月，而周朝把冬至当作一年的开始。到了秦朝，秦始皇把农历十月也就是亥月当作一年的开始。直到汉代，又回归到把寅月作为一年的开始，延续至今。

可从地支的角度来讲，子丑寅卯，子应该是首位的，但中国人把子月当做11月，把丑月当做12月，而把寅月当做1月，这是为什么？

在《易经》中，它将一年十二月分为“六阴六阳之象”，其中包含了地支、律吕、二十四节气等。子月冬至，太阳开始从南回归线往北走，为“阳火之始”，被称作“一阳生”；随后丑月“二阳生”，到寅月是“三阳生”。

《道德经》中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意指世间万事万物是阴阳互动的结果。我们春节常讲的吉祥话“三阳开泰”，就是指新年任何事情都可以顺利生发。

中国人还认为，天、地、人是次第而来，所以子月是天要生发的时候，即“天开于子”；丑月是大地开始生发，即“地辟于丑”，到了寅月才有“人生于寅”。

所以，中国人把立春前后的正月初一当作一年的开始，体现出一种了不起的传统智慧和文化安排。

春节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我们重温人的权利与尊严

成为天地间顶天立地之存在

中国人一直把人当作天地间的栋梁之才，将“天、地、人”视为三才。

孔子是如何解释何为王者的呢？他把王的三横一竖视为“一贯三”，能够一贯三的人就是王者，而三就是天、地、人。也就是说，一个人不仅仅要懂得管理人，还要懂得怎么把握天文、自然，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成为王者。

如果你把握不了天地，只会统治人、管理人，那在中国文化里只是一个霸者，不是王者。

汉代思想家就称孔子为“素王”。司马迁则称赞中国文化里最优秀的大企业家、大商人为“素封”——意思是当你成为贯通天地人的王者，即使没有国王给你分封，但在我司马迁这样的史家笔下，仍然可以被称为“素封”，拥有千秋不朽的地位。

其实，我们每个普通人在春节期间也是在效法王者。比如，家族的族长会严肃而神圣地进行各项仪式，因为他认为只有要把仪式做好，才能够对得起祖先宗族，对得起整个大家族的男女老少。

人与天地对话的权利，古来有之。在传说中的上古时期，颛顼帝发起“绝地天通”运动之前，曾是“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的时期，也就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过祭祀、巫史与神沟通，人们相互之间一旦建立契约，就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

清代儒学家顾炎武曾感叹过，上古中国，好像人人都知道天文地理，连小孩子都懂得看天气，每个人都有知识运用和创造的能力。

绝地天通运动

由于上古时期“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到黄帝的孙子颛顼大帝时期，南方九黎部落作乱，颛顼为巩固政权而发起“绝地天通”运动，派南正重和北正黎两人去往南方，一个通天，一个通地，从此“天地相分，人神不扰”。

可现代人从人的角度上似乎已经“降维”了，降维到我们说自己是程序猿，是社畜，是被收割的韭菜。在商界一度流行的理论是做“风口上的猪”。很多人日理万机地“刷屏”，但究竟是我们在玩手机，还是手机在玩我们？人是否已经成了电子产品的玩物？

可实际上，人不仅仅可以直接沟通天地，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且人自身就是天地人三才之一。

所以，春节是提升人的尊严的日子。我们中国人过春节，每个人应该有一种王者气象，有一种能够独立地跟天地打交道的精气神。

你是富贵也好，贫穷也好，在春节面前是一视同仁的。即使最卑微、最渺小的个体，在春节期间也在独自地跟天地对话，行使人的权利。我们都应该是顶天立地之人。

春节有着家国天下的同时性

中国人有理由把春节过得更好

过得更有创造性、现代性

汉字“元”的本意是首，后来衍生为开始。正月初一被称为“三元”，是因为它是一年当中的第一天，也是春季的第一天，又是正月的头一天。民间也把初一叫“三朝”，因为这一天又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

正月初一又是一年当中的第一个朔日，所以又被称为元朔。如前所言，在中国的政治历史上，一年从哪个月开始，只有王者才能确定这个时间。在《春秋公羊传》里叫“王正月”。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春秋公羊传》

历史上皇帝继位之后也会改元号，统一新的时间作为大一统的宣示，这一政治文化其实也是从春节演变而来的。

所以，春节既是一个自然时间的开始，又是我们人心时间的一个开始，还是我们的家族、我们的国家作为共同体的时间的开始。春节是有着“家国天下”的“同时性原理”的一个节日。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中国人应该有理由把春节过得更好，更有创造性，更有现代性。

很多人说现代过春节的年味淡了。我反思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我们还活在某种任性的孩子的状态。

因为当小孩的时候，你才发现过年很热闹。但其实在过去那个相对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的父母辛辛苦苦挣的钱一到春节可能就都花掉了。所以我们小孩子盼着过年，是因为自己尚不担当家庭的责任。

现在，当我们从尽享青春少年的自在个体，变成了一个成年人、一个社会资源的提供者时，我们应该有一种在天地人群中的归队感，有一种自己去创造春节仪式的责任感。如果你说年味淡了，只能说明你自己没有把这个年过得有仪式感，有情感，有归属感。

我们一起在中欧领读者谈《节日之书》，谈“寻找春节”，其实也是在创造一种新的过年形式。这就说明春节不仅仅属于传统，我们现代人的一言一行，也是在帮助春节获得新的活力。

天文和人文是相互印证的，只要认真的过节，我们不仅能够体会到某种人文性，也能够体会到某种神圣性。

我们可以一起创造出更有新意、更有意思的春节。到那时，我们中国人这些创造、活力和贡献，也能够真正让外人了解和接受，来共同的校正我们现代性的某种不足，某些缺失。

本文根据余世存先生在2021年中欧领读者活动上的分享整理而成，经本人确认发布。创意图片已获视觉中国授权。

口述| 余世存

整理| 边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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