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霖指出，特朗普政府曾试图推动俄乌由战转和，然而这一举措却使其陷入了战略困境。特朗普或许期望通过调解来缓解紧张局势，但他忽视了俄乌冲突背后复杂的地缘政治因素。一方面，俄乌双方在领土等核心问题上立场坚定，难以轻易达成妥协；另一方面，国际社会对俄乌局势的态度各异，各方利益交织，使得调解工作面临巨大阻力。特朗普政府的这一行动，不仅未能实现预期的和平效果，反而让美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形象和地位受到一定影响，自身也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战略困境之中。

文｜马晓霖 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环地中海研究院院长

5月22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已决定在与乌克兰边境沿线建立必要的安全缓冲区。乌克兰外交部发言人泰希随即指出，普京这番言论表明俄罗斯才是和平的阻碍。一般而言，沿着边界或火线建立缓冲区，意味着交战一方或双方将固化既有冲突结果，确立新的长期停火乃至实际控制区边界。俄罗斯做出这样的决定，意味着三年多的俄乌战争在领土争夺层面，胜利天平已明确倒向俄罗斯一方。俄罗斯试图以此为基础，推动与乌克兰由战争转向和谈，进而谋求新的地缘版图，确立新的安全格局。

同一天，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强调，乌克兰正在努力确保下一次双边谈判尽快举行，但需要俄罗斯做好对等准备，而目前俄罗斯尚未展现出这种意愿。泽连斯基的表态，同样体现了不肯妥协的强硬立场，也即无意在割让领土方面做出重大让步。

相比之下，曾满怀信心并承诺会快速解决俄乌战争的美国总统特朗普，似乎已失去信心乃至兴趣，感觉一脚踢到钢板上。特朗普既无意得罪他欣赏甚至推崇的普京，也无力撼动被他十分轻视和羞辱的泽连斯基，进而使自己在重返白宫后立即开启俄乌和平新前景的想象成为一戳就破的肥皂泡。事实上，不仅俄乌立场相差悬殊，美欧立场也大相径庭，特朗普政府没有认识到“保卫乌克兰”这句誓言，已被欧洲伙伴上升到抱团取暖和集体自卫的战略自觉。因此，特朗普政府的俄乌促和行动必然因难以找到共识而陷入战略困境。

特朗普上台前后，成功地配合以色列几乎打败了后者所有的地区对手，使“第六次中东战争”大致以“抵抗轴心”的全面崩塌而接近尾声，目前只有也门胡塞武装独家硬刚以色列，策应苦苦支撑的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此外，特朗普还成功地通过访问海湾三国，密切与土耳其的关系，与宿敌叙利亚一笔勾销恩怨，并正在推动叙以关系出现历史性突破。

有能力和条件重塑中东格局的特朗普，对同样复杂的俄乌战争却无能为力。他不仅承认竞选时宣称“将在24小时内结束俄乌战争”的口号，是个随口而出的玩笑，而且向乌克兰政府和欧洲伙伴施加的各种压力也以破产告终，甚至失去主导俄乌和谈的主动权。

5月16日，俄乌双方在时隔三年后重启直接谈判，居中调停的却是一直与双方保持良好互动关系的土耳其。这次谈判除了达成互换1000名战俘这个人道主义成果外一无所获，因为双方结束冲突的条件相差悬殊，甚至南辕北辙。乌克兰代表团半数成员一身戎装参加谈判，无疑向俄罗斯代表团及外界释放了愿意战斗到底的决心。

俄罗斯方面的条件众所周知，即要求乌克兰放弃对克里米亚的主权要求，并将乌克兰东部和南部的四州割让给俄方，还要承诺永不加入北约。乌克兰的底线则是寸土必争，寸土不让，并继续寻求成为北约集团的成员。

伊斯坦布尔谈判结束后，普京视察了被俄军完全收复的库尔斯克地区，并将视察乌东俄军控制的顿巴斯地区。事实上，这场延续三年多的战争，目前的确以俄罗斯的暂时胜利而转入新的僵持阶段。俄罗斯依托压倒性军事优势和大片既占领土，不接受乌克兰提出的先停火后谈判条件，而是准备边打边谈，不给乌军调整兵力部署、补充兵员和装备的喘息之机，进而迫使乌军退出所掌控的四州残余地区，使俄罗斯完整地掌握四州土地。普京所言的两国边境缓冲区，大致就是确立全新的俄乌边界，进而确保对这场战争的完胜。

俄罗斯掌握战场主动权和战略压制，乌克兰不愿让步，欧洲国家也不肯抛弃乌克兰，这一复杂态势让特朗普政府的信心、耐心和勇气日益耗尽，并越来越多地释放出撒手不管的信号。特朗普曾威胁俄罗斯，如果拒绝达成协议，美国将对其石油出口征收“二级关税”。但是，19日与普京进行了两个小时通话后，特朗普已将这个口头威胁抛到九霄云外。此后，特朗普在与欧洲领导人的电话磋商中甚至直接放风称，美国不仅无意制裁俄罗斯，还打算彻底抽身事外，让俄罗斯与乌克兰自己了断。特朗普明确强调：这不是美国的战争，“这是欧洲的问题，也应该一直是欧洲的问题。”

俄罗斯塔斯社评论员霍夫曼评论特朗普与普京通话后的美方立场称，这场对话与其说是关于美俄未来的贸易关系，不如说是华盛顿承认新的地缘政治现实，即由俄罗斯确定长期解决方案的关键参数。另一位俄罗斯评论员伊万尼科夫强调，普京与特朗普通话开启了历史性和平的序幕，现在只需要在法律上正式确认。他还认为，“特朗普在乌克兰冲突的起因问题上显然与俄罗斯的看法一致。”

特朗普解决俄乌战争的努力严重受挫，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他和智囊们高估了美国领导权对欧洲伙伴让渡核心利益的影响力，以为其他国家的领土、主权是可以随便拿来进行交易的商品。其次，他的顾问班子都是半路出家的政治素人，大部分还是对他盲目崇拜甚至言听计从的应声虫，缺乏类似基辛格、米尔斯海默之类的战略大师，进而使美国的斡旋努力沦为脱离地缘现实和主权国家利益考虑的纸上谈兵。其三，特朗普本人及众多阁员，均基本缺乏对欧洲历史的深刻认知，缺乏对战争易开不易收这个一般规律的基本把握。

从欧洲历史的角度看，今天的俄乌危机、冲突和战争，是俄罗斯与欧洲各国千百年冲突的翻版与续演，是俄罗斯试图融入西方而西方极力拒斥的文化排异基因的迭代延续，是俄罗斯缺乏安全感而谋求“帝国空间”与西方深入骨髓的厌俄、恐俄、反俄“歇斯底里症”的时代碰撞，甚至是天主教世界与东正教重镇角逐正统地位和神权大一统的长期博弈。

在这个漫长的欧洲内陆纷争与杀伐过程中，俄罗斯越打疆土面积越大，周边主要对手或被彻底消灭，或分裂为众多小国，加剧了俄罗斯的西进意愿和失败者的恐俄情绪。波罗的海三国反复在俄罗斯与强邻的争夺中变换主人，波兰则被俄罗斯（苏联）先后四次瓜分……破碎的欧洲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得不锚定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强大美国而建立北约组织，以便防止两次大战策源地德国第三次崛起，并抵御俄罗斯人的战略逼迫和长期威胁。而苏联及东欧集团的最终失败，使西方不断通过欧盟东扩和北约东扩蚕食俄罗斯的战略空间，挫败俄罗斯的民族自信，最终相继触发了格鲁吉亚战争、两次纳卡冲突和今天的俄乌战争。

因此，欧洲国家，无论是俄罗斯周边的小国，还是远离前线的德、法、英等传统大国，均不可能轻易用割让乌克兰领土来“奖励”俄罗斯，也均意志坚定地不断增加军费、加强军备并持续援助乌克兰，为美国一旦彻底叛卖盟友后独立保卫乌克兰、独立保卫欧洲而进行长远谋划。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一厢情愿地期待通过牺牲乌克兰领土而换取欧洲和平，通过牺牲欧洲安全利益而谋求美俄和解，势必遭遇乌克兰和欧洲多数国家的集体抗拒。

当然，尴尬的现实在于，北约的绝对领导权掌握在美国手里，欧洲国家无法单独动用北约兵力来打败俄罗斯，为乌克兰收复失地。筹划中的欧洲独立武装甚至连画饼充饥都做不到。失去了美国的全力支持，欧洲就是一个由众多侏儒组成的“战略孤儿”，松散、臃肿而乏力，无法单独乃至联手面对强邻俄罗斯，乌克兰丢失半壁江山的新现实亦很难逆转。

特朗普政府正在逐步放弃西方世界的领导权，放弃北约的盟主地位，为了美国独自强大而绝不可能与俄罗斯拼上血本，去成全乌克兰的主权与领土完整，成全欧洲战略遏制俄罗斯的梦想。俄乌战争虽然开启直接谈判新尝试，但绝对不会产生双赢结局。乌克兰和欧洲眼下最大的期待就是维持现状，等待共和党下台，期盼民主党再次上台后重拾此前的强硬政策。即便如此，这场战争最终也不可能是乌克兰和欧洲取胜，除非俄罗斯内部发生剧变，除非俄罗斯发生解体，因为统一、团结、奉行民族主义的俄罗斯依然是不可战胜的，尤其不可能败在家门口。

历史老人见证了俄罗斯与欧洲的彼此征服史，他可以用大量事实告诉世界，俄罗斯人从来不会在未被打败的前提下，吐出已占据和并吞的土地，尤其是与其历史联系颇深且有大量俄罗斯人世代居住的克里米亚和乌东乌南四州。

三年前，俄乌战争爆发不久，笔者曾预判这场世纪大战“将以俄罗斯惨胜、乌克兰惨败而告终”，预判这场多方卷入的欧洲内陆战最先是“阿富汗化”、最终是“巴勒斯坦化”。现实正在不幸地一步步印证这一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