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宁静的农村,有一位朴实的男人。他平日里勤劳地耕种着自己的土地,过着平淡而满足的生活。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网暴却将他的世界彻底打乱。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恶意言论,仿佛无妄之灾般降临在他身上。这些言论毫无根据,却在网络的世界里迅速蔓延,吸引了众多人的关注和跟风。这位农村男人起初还懵懂不解,不知自己为何会遭此“自找”的祸事。他试图去解释,去澄清,但在网络的洪流面前,他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无力。这场网暴就像一场无情的风暴,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也让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痛苦之中。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祖晓谦
车开过邹平三八水库,水面倒映着北方工业小镇冬日惨白的天空。孙道亮告诉南风窗,他曾经无数次夜里徘徊在岸边,想要跳进去,“洗刷我的罪,一了百了”。
当时轻生的由头,在2025年成为了非遗博主短视频里的爆点:“你见过为了一盏灯,把自己儿子害了的人吗?”“2014年,老孙的孩子出生了,他的手里甚至拿不出1000块钱:‘9块9包邮的这种奶粉,就给孩子吃了。’劣质奶粉和消化不耐受,很快就让孩子生了病。老孙住的地方,离县医院只有30米,却因为承担不起医疗费,失去了这个还不足100天的孩子……”
图源:@小宋阿姐的非遗短视频《孙镇龙灯》
“家破、人亡,就发生在我身上。”孙道亮说。卖车、孩子夭折、负债20多万,他付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复原已经失传30年,有“八大独一无二”的孙镇龙灯。
但舆论更多地认为他是在自我感动。2019年7月,“孙镇龙灯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五批县级非遗名录,但不少网友看了视频截图,认为孙道亮“走火入魔”,称其制作的龙灯造型粗糙滑稽、毫无技术含量:“你这个龙灯,失传就失传了吧。”
什么技艺值得用家人的生命来托举?这是不是一场老旧悲情叙事翻车的宣传炒作?在光电技术如此发达的现代,坚持留下两条点牛油蜡烛的纯手工龙灯有什么意义?过往的牺牲演变为网暴的导火索,甚至有人猜测“他吃喝嫖赌把家败光了,跟他喜欢玩灯没有一毛钱关系”。
邹平三八水库,范仲淹雕像立于水畔
“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知道它(孙镇龙灯)是好东西;最悲惨的一件事情就是,只有我知道它是好东西。”45岁的孙道亮,一直渴望他心目中“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唯一仅存”的孙镇龙灯被了解、被认同,为此过着一种别人看来“反直觉”的人生。现在,他迎来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多的关注,也陷入了一个“七年级就辍学的普通老百姓”难以挣脱的舆论螺旋。
2025年2月,南风窗前往邹平市及其下辖的孙镇,寻访让孙道亮痴迷到透支全家未来的龙灯,并尝试了解被贴上“潮霸(山东方言,指傻子、行为怪异)、疯子、败家子”标签的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孙镇龙灯,申请出战”
某种程度上,这场网暴是由孙道亮自己主动“发起”的。
“中国14亿人口,99.999%没见过孙镇龙灯。”孙道亮说。春节前,他向李子柒、江寻千、南翔等非遗博主“广发‘英雄帖’”,邀请他们来孙镇拍摄。“你如果是普普通通一个人,多数人不会来找你,对吧?”
孙道亮向我打开了他的私密作品列表。起初,他对外传递的讯息“比较正能量”。2023年5月1日,他第一次上传龙灯视频,淄博与邹平一街之隔,对面烧烤热火朝天,“喜迎全国流量”,他“真是急死了”,在火龙翻飞的视频上写道“把咱全中国唯一的火龙灯请出来,龙腾串香,迎全国宾客”,带上“孙镇龙灯申请出战”的tag,加上他自己,获赞8个。
孙道亮在淄博烧烤爆火时发布的短视频
“没有搭理咱的!你不把你的悲痛、真实经历说出来,投稿给大博主,人家不会一个个视频去了解你这个东西的。一看简介没什么吸引力,人连回都不回,你想再发一条,就发不过去了。”
孙道亮想要孙镇龙灯被世人重新看见的行动,其实早在20年前就开始了。他是伴着龙灯和锣鼓声度过童年的,龙灯的特色之一就是由陀螺仪和不倒翁复合而成的“龙胆”,类似滚灯,不管舞动幅度多大,纯手工熬制的牛油蜡烛都能始终保持朝上,火光不会熄灭。“只要闻到牛油味,就知道是龙灯来了,一年就这么一个期待。”
孙道亮小时候和妹妹扮装玩“芯子”,一种北方民俗
邹平工业发达,八十年代开始,孙镇村民们纷纷进厂打工、迁居县城,舞龙习俗没落,6岁那年,孙道亮最后一次在孙镇大街上看到龙灯。“咱农村‘空心化了’”,无力抵挡时代浪潮的孙道亮学会了这个书面用词,“孙镇龙灯就消亡了。”
从小,他就对龙灯感兴趣,随着年岁的增长形成执念。五六岁的时候,大人不让他进做龙灯的地方,怕小孩子弄坏东西;等到他20岁出头,又跟做民间借贷的邻居商量拿个两万块钱复原龙灯,邻居心下觉得做灯是个血本无归的买卖,要求他提供抵押物,他两手空空,只好作罢。
孙道亮去档案馆和党史办寻找孙镇龙灯的痕迹,工作人员反复翻阅县志,没有资料留存。“2013年前,孙镇龙灯没有任何影像记录,一丝布、一根木头都没有。”能证明孙镇龙灯存在过的,只剩人的记忆。
2013年孙道亮回老家,碰上了一场做龙师傅的葬礼。这一年他手底下有三四万,原本打算按揭买楼:“老百姓存钱,不就是为了车房这些吗?楼可以再买,但是我不确定老人家什么时候会去世。”
2013年教孙道亮做灯的老人
对龙的结构、工艺一无所知的孙道亮感到“时不我待”。他辞去纺织厂的工作,找到了家族里会制作龙灯的老爷爷(爷爷的父辈),老爷爷告诉他村里会制作龙灯的还有三个人,孙道亮把他们全部请来,备好酒菜请教材料、手法。
父母不支持他,他谎称有人相中了龙灯,投钱请他代工。孙道亮心想,自己三四万的预算已经绰绰有余,目标是依据老手艺人们的口述凭空把龙复原,留下记录。
2013年,孙道亮因决心做龙与父母争执不下,吵到急处将手机摔碎
孙道亮没想到,光是筹备原材料就花了两个多月。比如用竹子扎制的圆形龙圈,两条龙一共需要700个,不同于绝大多数龙灯的龙圈竖着平行排列,孙镇龙灯将龙圈交叉捆绑,来保证内部龙胆灵活转动的空间,与之匹配的竹子韧度多少、强度多少,没人说得清楚。
孙道亮不得不南下,去不同竹林带回样品,给老人们上手测试,“满世界去问,满世界去找,只要你出了大门口,你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花钱,一算账花了3万块钱,一半的材料还没准备好。”孙道亮当时开的车原本是7万元购入的,为了赶紧缓解资金压力,“38000块钱就卖了”。
掏空家底后,孙道亮和老爷爷还有做木匠活的父亲三人又一同制作了两个半月,两条龙灯才完整面世,每条制作成本超过5万。“龙灯做好了,选择题又摆在你面前了——你要不要舞动它?”
舞龙,天大的难事
龙做出来不舞,就是两条“死龙”,没有用处。但要把龙舞起来,“不是捏面人、吹糖画,我一个人挑着个担子出门就行了”,孙道亮说。
做龙可以自己死磕,而舞龙高度依赖集体协作。决定要舞,就得两条一起齐齐整整地出龙,舞满一场35到40分钟。但每条龙最少需要10个人擎龙把,“少一个人都玩不起来”。两条就是20个人,加上12人的锣鼓队,龙头龙尾重量最大、动作难度最高、体力消耗最多,再算上4位中场替换的人员,舞一次龙就要出动36个人。
2025年,人们在孙镇大街上排练
找人,就要花钱。2025年,邹平劳动市场上零工的平均价格是230元每天,2013年孙道亮给人一天算100元工钱。那时微信没有普及,他只能对着电话号码一个个通知,有的号码前一天记下,第二天就打不通了,有人前脚答应,后脚又说“有事”“上班去了”。
“最开始叫30个人,最后真来的连20个都不到。”孙道亮说,“人不会挣你这几天的钱的,人有些别的活,还能不干了吗?你又得找人!这么多天,一直重复地找人,每天都找人。”
另外,“冬天得烧炉子,中午还要让人家喝水、吃大锅饭、抽烟,怎么着也得滋溜上两口小酒。”孙道亮卖了车,妹夫借了一辆车供他在县城和老家往返交通,“不还得给人加油吗?”桩桩件件都要用钱。
龙灯内使用的手工牛油蜡烛
孙道亮手头只有几百万像素的二手手机,为了郑重地给失传近30年的龙灯保留第一份影像资料,让孙镇下一辈也有做龙、玩龙的记忆,他给当时山东境内最火的新闻节目小么哥《拉呱》打去电话,对方答应春节前派专业团队来孙镇拍摄。
“要上电视,绝不能做得难看”,想正经舞一次龙,不是人到齐了舞一会儿那么简单,“有难度的动作,不经过大量排练是做不到的”。但除了个别父辈还有舞龙的记忆,孙道亮临时招募的“外行”们对动作要领一无所知,正式拍摄前,他们整整排练了7天。
孙道亮爱惜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两条龙,于是购入了两条竞技龙灯先给大家练习基本动作;孙镇大队的锣鼓会在婚丧嫁娶时被借走,“公家的”他不好意思一直占用,又花了近5000元配置了两面新鼓和锣、钹、镲,确保排练不中断。
最终拍摄那天,当光彩夺目的龙灯如愿翻飞在镜头里时,心焦的他嘴上已经长满了燎泡。